坞堡正厅，死寂得令人窒息。
空气里，那股浓重的、专属于北地贵胄才能享用的酪浆发酵后的酸甜气息，仿佛凝固了一般。其间，还夹杂着从遥远波斯传来的名贵地毯上散发出的、奇异而浓郁的香料味道。
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奢华而颓靡的氛围，让刚刚经历过铁与血洗礼的石玄曜，感到一阵阵源自生理深处的强烈不适。
他的胃，在隐隐翻腾。
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鲜卑狩猎图毛毡。画面充满了蛮荒而勃勃的生命力，肆无忌惮地张扬着一种征服的野性与原始的张力。
然而此刻，这厅堂内的一切，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彻底冻结了。
石玄曜，就孤身一人，站在这片令人窒叹的冻结中心。他身上那件样式简单的劲装，还残留着清晨在校场练兵时挥洒的汗水气味，以及与死士搏杀后尚未散尽的凛冽杀气。
这股粗砺而鲜活的气息，与这厅堂中弥漫的腐朽富贵气息，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泾渭分明。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了厅堂内昏暗摇曳的光线，如同两柄淬毒的钢钉，死死地钉在厅堂中央那个飞旋不止的、疯狂的身影上。
他的母亲。
那个在名义上，赋予了他血肉与生命的女人——独孤氏。
她正在跳舞。
跳着那闻名遐迩，令无数王公贵胄痴迷癫狂的胡旋舞。那种源自神秘西域，以疾如闪电的急速旋转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腾跃而闻名的舞蹈。
她的身体，此刻就像一根被无形之鞭狠狠抽打着的陀螺，在那张图案繁复、价值连城的华美波斯地毯上，进行着一种近乎自残式的疯狂旋转。
她的裙摆，随着旋转而急速飞扬，如同一朵在血色黄昏中凄然盛放的、濒临死亡的妖异之花，散发着绝望的美感。
她头顶上那顶象征着高贵身份的步摇冠，是匠人用赤足纯金精心打造而成。冠上，密密麻麻地缀满了整整十六片薄如蝉翼、轻盈欲飞的金叶。
随着她身体的每一次疯狂旋转，那十六片金叶便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曳、相互碰撞，发出一阵阵急促而凌乱的“叮铃”、“叮铃”声。
那声音，尖锐而刺耳，完全不像乐曲。
更像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濒临崩溃的绝望哀鸣。
又像是无数冤魂在无声地控诉。
一声声，一下下，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地敲击在石玄曜的心上。
敲得他血脉里潜藏的紫菀草余毒，都在隐隐翻腾作祟。他受伤的左肩旧创处，传来一阵细密的、如同万蚁噬骨般的麻痒与刺痛。
这，根本不是一场为了赏心悦目而表演的舞蹈。
这是一场耗尽生命所有气力在疯狂宣泄的、无声的哭嚎！
这是一场以灵魂为祭品的、充满了悲怆与绝望的献祭！
石玄曜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那因为急速旋转而极度扭曲的表情。那绝不是舞蹈带来的欢愉。
而是源于内心深处极致的痛苦与压抑不住的癫狂！
她的双眼紧紧闭合着，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几颗未来得及拭去的、晶莹的泪痕。那些泪珠，在旋转中被无情地甩向空中，又旋即在昏暗的光线中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在等。
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耐心地等待着这场近乎癫狂的仪式，迎来它注定的终结。
终于，当最后一个象征性的音节，在沉闷的空气中彻底消散，那狂乱的舞步，也戛然而止。
她，独孤氏，像一棵在狂风暴雨中被硬生生折断了腰肢的孤树，踉跄着停下了旋转的身体。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因为缺氧而急促地起伏。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轻轻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那顶华美的步摇冠上，十六片赤金打造的金叶，也从先前那种疯狂的摇曳碰撞中，逐渐恢复了平静，在厅堂内昏黄摇曳的灯火下，反射着支离破碎的、惨淡而冰冷的光芒。
石玄曜缓缓地迈开脚步，向她走去。
一步。
又一步。
他每踏出一步，脚下那坚实的楼桑木地板，都仿佛在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呻吟，似乎再也无法承受他身上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了那枚沾染着他自己和黑风谷袍泽兄弟们滚烫鲜血的青铜虎符。
“啪。”
一声轻响。
他将那枚承载了太多血与火的虎符，重重地，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拍在了他母亲面前那张铺着锦缎的紫檀木案几上。
声音并不算大。
却像一道在死寂旷野中骤然炸响的惊雷，在这压抑得令人发疯的厅堂中轰然回荡！
又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狠狠砸入了幽深而平静的古潭，瞬间激起了千层汹涌的浪涛！
他母亲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猛地一僵！
如同被冰冻的雕塑。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了她那颗曾经高贵骄傲的头颅。
那是一张保养得极好，即便历经岁月沧桑，依旧风韵犹存的脸。属于鲜卑大族独孤部贵女的优越血统，在她姣好的面容和独特的气质上，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但此刻，那张曾经艳光照人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一般的苍白。
宛如寒冬腊月里，覆盖在广袤原野上那层冰冷而绝望的白雪。
她的目光，呆滞而空洞，缓缓地，落在了案几上那枚造型古朴、通体沾染着早己干涸变黑的、呈现出黑褐色诡异血迹的青铜虎符上。
她的瞳孔，在那一刹那，剧烈地收缩！
收缩成了最细小、最危险的针尖！
仿佛在瞬间，看见了来自九幽地狱、择人而噬的狰狞厉鬼！
“你……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她的声音，因为内心极致的惊骇而剧烈颤抖，几乎不成语调。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脖子的、濒临死亡的鸟雀，发出的最后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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