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玄曜心神激荡。
被眼前这疯狂血腥的一幕所震慑的难以言喻之时。
“咳。”
一声极其轻微。
却又清晰无比的咳嗽声。
突兀地自身后响起。
如同鬼魅般。
无声无息。
石玄曜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强弓！
“谁？！”
他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喝。
几乎是出于一种千锤百炼的本能反应。
右手闪电般摸向了床头！
空的！
破风刀。
不在他习惯安放的位置！
这个认知像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淋下。
让他因震惊和愤怒而有些发热的头脑骤然一清。
心底却也随之泛起一股更深的寒意。
这里是石家坞堡。
是他自幼生长的地方。
此刻却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近乎芒刺在背的警觉。
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因牵动左肩伤口而带上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那深可见骨的创口再次传来尖锐的刺痛。
提醒着他并非身处噩梦。
门口。
不知何时。
己经悄无声息地站了一道枯瘦如柴的身影。
来人仿佛从阴影中走出。
与门框几乎融为一体。
若非那声打破寂静的轻咳。
石玄曜甚至未能察觉他的存在。
他穿着一身洗得己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深色麻衣。
宽大的衣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
更显得他形销骨立。
仿佛一阵强风便能将他吹散。
满头如雪的银发。
仅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
松松地束在脑后。
几缕散乱的发丝垂在额前。
遮住了部分深刻的皱纹。
他的脸上。
沟壑纵横。
每一道皱纹都仿佛镌刻着一部厚重而沧桑的史书。
记录着岁月的无情与人世的艰辛。
唯独那双眼睛。
深陷在眼窝之中。
看似浑浊不堪。
瞳孔甚至有些微微的灰白。
却在眼底深处。
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
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精光！
那目光平静地扫过石玄曜赤裸的双脚。
以及他因戒备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像一口幽深的老井。
深不见底。
却又仿佛能轻易洞穿人心最深处隐藏的秘密。
让人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他的手中。
拄着一根通体乌黑。
不知是何种木材制成的节杖。
节杖的杖首。
盘踞着一只龟蛇交缠的玄武神兽。
雕工古朴。
却栩栩如生。
龟甲的纹路与蛇身的鳞片在昏暗的灯火下隐约可见。
透着一股神秘而威严的气息。
“阿翁。”
石玄曜紧绷的身体。
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
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缓缓放松下来。
先前因血书和校场操练而翻腾激荡的气血。
在这一刻。
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的声音。
因为激动和之前的喘息。
变得沙哑不堪。
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是他的祖父。
石弘渊。
是这座固若金汤的石家坞堡真正的主人。
一个平日里深居简出。
言语极少。
如谜一般。
让他敬畏。
也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老人。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
绝非偶然。
石弘渊的目光从石玄曜那双沾着些许尘土的脚上移开。
落在他苍白却依旧透着一股倔强之色的脸上。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却像他手中节杖杵在坚硬的夯土地面一般。
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夜深了。
窗子开着。
不冷么？”
窗外。
那狂暴如雷的羯鼓声依旧在一下下地猛烈撞击着人的耳膜。
仿佛要将这坞堡。
将这漆黑如墨的夜空都生生砸出一个窟窿。
这震天动地的声响。
阿翁不可能听不见。
石玄曜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下意识地垂下眼帘。
避开了祖父那双仿佛能看透他五脏六腑的眼睛：
“孙儿…… 有些气闷。”
“气闷？”
石弘渊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莫测光芒：
“是因为校场上的鼓声。
还是因为…… 别的什么。
让你睡不安稳？”
石玄曜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阿翁知道了什么？
那份浸透了血迹的丝帛？
还是他此刻脑海中翻江倒海的惊骇与迷茫？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声音尽可能平稳地回道：
“孙儿只是…… 做了些噩梦。”
“噩梦？”
石弘渊缓缓迈步走进屋内。
手中那根乌黑的节杖在粗糙的土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 “笃”、“笃” 声。
每一下都像敲在石玄曜的心弦之上。
他走到那盏豆大的油灯旁。
昏黄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
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更显孤高与深不可测。
“是关于黑风谷的厮杀。
还是关于…… 某些更早以前。
你以为己经忘记了的人和事？”
石玄曜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柱寸寸上爬。
首冲天灵盖。
阿翁的话。
字字句句都像带着无形的钩子。
轻易便能勾出他深藏心底的秘密。
他甚至荒谬地想。
祖父是不是在他这简陋的房间里安插了什么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药草味与血腥气的冰冷空气。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
“都是些模糊不清的片段。
醒来便记不太真切了。”
石弘渊没有再追问。
只是将目光转向窗外那片依旧杀声震天的校场。
昏暗天光下。
那些义从贲张的肌肉上蒸腾的汗气清晰可见。
片刻之后。
他才缓缓开口。
语气中听不出丝毫喜怒：
“石家的男人。
可以流血。
可以断头。
却不能被噩梦吓得魂不守舍。”
他微微顿了顿。
那双锐利的眼睛重新锁定了石玄曜：
“穿上鞋。
跟我来。”
“去哪里？”
石玄曜下意识地问出口。
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丝预感。
石弘渊没有回头。
只留给他一个枯瘦却异常挺拔的背影。
声音平淡却不容置喙：
“去一个……
能让你看清自己噩梦根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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