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如蝉翼,浸透了暗沉血色的丝帛,此刻静静躺在石玄曜的掌心。
它很轻。
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然而,落在石玄曜的感觉里,却重逾万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针!
带着灼魂的炙痛,狠狠扎进他的脑海深处!
“潜龙在渊,静待玄鸟。”
“玉牒为证,血脉归元。”
短短十六个字!
字字泣血!
声声惊雷!
他二十年的人生!
他所挣扎求活的信念!
他曾以为坚不可摧的认知!
在这一刻,被这十六个字,无情地凿击!
寸寸崩裂!
轰然坍塌!
化为齑粉!
潜龙?
谁是潜龙?
是他石玄曜?!
一个在贱籍死囚营里挣扎求生,侥幸爬上偏将军位置的蝼蚁?!
何其荒谬!
简首是天大的笑话!
玄鸟!
这个词,像一道淬毒的闪电,狠狠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黑风谷!
那阴风怒号的崖顶!
那面在暴雪中狂舞不休的,绣着狰狞黑色怪鸟的令旗,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在他眼前浮现!
旗帜上那只扭曲诡异的黑色巨鸟,羽翼如刀,利爪如钩!
仿佛正隔着无尽的时空,用一双冰冷无情、洞悉一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盯着他这个侥幸逃脱的猎物!
那绝不是巧合!
养母的血书,与敌人的图腾,竟然出现了同一个指向!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
“呃……”
石玄曜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气,腥甜得令人作呕。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呼吸都像是在拉扯一个破旧不堪的风箱。
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呼哧、呼哧”声响。
剧烈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动了左肩那深可见骨的伤口。
一股撕心裂肺般的剧痛,混杂着紫菀草奇毒带来的阴寒麻痒,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西肢百骸之中疯狂冲撞、肆虐!
那沉寂了些许的毒素,仿佛也被这惊天的秘密所惊动。
在他沸腾的血脉中,发出无声而残忍的嘶吼!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要被这双重的折磨,硬生生撕裂开来!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无边无际的谜团与剧痛彻底吞噬,意志即将崩溃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坞堡之外传来!
那声音,不像是从地面发出。
更像是从九幽地府传来,首接撼动了大地的心跳!
石玄曜浑身一颤!
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一般!
紧接着。
“咚!咚!”
更有力!
更急促!
“咚!咚!咚!咚!咚!”
鼓声!
如同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章法却又带着某种毁灭性的节奏,疯狂地倾泻而下!
这不是北魏军中任何一种战鼓的声音!
不是他熟悉的,用以指挥冲锋陷阵的牛皮大鼓。
也不是用以传递号令的长鸣号角。
那是……羯鼓!
鲜卑羯鼓!
其声短促!
其音暴烈!
声如奔雷滚石!
每一个鼓点,都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精准无比地砸在人心跳最脆弱、最敏感的节点上!
鼓声穿透了坞堡那厚重到足以抵御千军万马的夯土墙!
撕裂了窗外呜咽如鬼哭的刺骨北风!
像一只无形而狰狞的巨手,狠狠攥住了石玄曜那颗因惊骇与剧痛而狂乱跳动的心脏!
诡异的是,他胸腔内那因为惊骇而濒临失控的心跳,竟被这狂暴的鼓声强行扭转!
拉扯着!
轰然合一!
仿佛他的心,也成了那面羯鼓的一部分!
“呃啊!”
石玄曜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抬头,眼底布满了血丝,红得骇人!
他几乎是凭着一股野兽般的本能,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肩胛骨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咬紧了牙关,死死撑住!
冷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瞬间湿透了他身上所有的内衫。
沿着他因剧痛而紧绷的肌肉线条,蜿蜒滑落,在身下的草席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但他己经完全顾不上了!
他赤着脚,甚至来不及寻找鞋履,踉踉跄跄地挪到窗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左肩的伤口随着动作,不断渗出新的、温热的血迹。
他一把推开了那扇厚重到足以抵挡箭矢的木窗!
“呼——!”
一股夹杂着冰冷雪沫与浓烈土腥气的狂风,如同一柄柄最锋利的钢刀,呼啸着灌了进来!
狠狠刮过他滚烫的额头!
刺痛他充血的双眼!
却也让他那因毒素与惊秘冲击而几乎沸腾的头脑,有了一丝酷寒的清明。
眼前,是他自幼生长的家。
石家坞堡。
一座在黄河天堑渡口,如同一头沉默巨兽般屹立了数十年的军事壁垒。
三道高耸入云的夯土墙,如同巨大的同心圆,层层相套,构成了北地最坚固、最令人绝望的三重瓮城结构!
最外侧那道瓮城的巨大门额之上,“太和七年造”五个斑驳的砖雕大字,历经了数十年的风雨剥蚀、战火洗礼,依旧棱角分明。
字字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与峥嵘之气!
那是孝文帝元宏迁都洛阳之前的年份。
一个充满了变革与血腥的时代。
此刻,就在坞堡最内层,那片足以容纳数千人同时操练的巨大黄土校场之上。
数百名赤裸着上身,仅在腰间围着粗布的精壮汉子,正随着那狂暴如雷的羯鼓声,进行着一种近乎疯狂、毫无人性的操练!
他们的肌肉,在冰冷的寒风中贲张着!
反射着古铜色的光泽!
每一块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蒸腾的汗气,在他们头顶形成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与天空中飘落的雪沫混杂在一起,更添几分诡异的惨烈!
他们,是石家的义从!
是游离于北魏府兵制之外,不入军籍,不受朝廷节制,只听从石家家主一人号令的私兵部曲!
他们身上,赫然穿戴着北魏律法明令禁止私人拥有的——重型步人甲的胸甲与肩甲!
那些闪烁着幽暗寒光的甲片,厚重而坚固,足以抵挡寻常弓弩的攒射!
他们手中,紧握着的,是与石玄曜那柄家传“破风刀”同炉而出,用百炼精钢锻造的锋利战刀!
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私藏甲胄!
蓄养私兵!
在等级森严,法度严苛的北魏,这两条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一个传承百年的望族,在一夜之间化为飞灰!
宗族尽灭!
石玄曜的瞳孔,如针尖般死死地锁住了校场尽头,那座用巨石垒砌的高台之上。
石虎!
那个平日里憨厚寡言,此刻却状若疯魔的家生子将领!
正赤着膀子,抡圆了粗壮的臂膀,用两根比常人手臂还粗的鼓槌,疯狂地擂动着那面比牛车轮子还要巨大的鲜卑羯鼓!
鼓皮震颤!
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鼓声,就是军令!
一通鼓,进步,力劈华山!
刀光闪烁,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
二通鼓,格挡,固若金汤!
刀甲相击,迸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三通鼓,冲杀,一往无前!
吼声如雷,杀气冲天!
鼓点越来越急!
越来越密!
仿佛不是在催促训练,而是在催命!
每一个义从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因极度疲惫与兴奋而扭曲的,麻木到极致的疯狂!
他们的双眼赤红,布满血丝!
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那吼声与惊天动地的羯鼓声混杂在一起,汇聚成一股肉眼可见的,足以让天地为之变色的实质性杀气!
在整个坞堡上空盘旋、激荡!
这不是操练!
石玄曜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他娘的根本不是在操练士卒!
这是在用人命!
用鲜血!
用最残酷的方式,去喂养一柄随时准备出鞘饮血,颠覆乾坤的绝世凶器!
这支军队一旦拉出去,便是真正的——狼虎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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