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石玄曜的脑海深处，那十六个血字，如同被烧得赤红的烙铁，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神魂，碾磨着他的意志。
“潜龙在渊，静待玄鸟。”
“玉牒为证，血脉归元。”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蘸满了毒液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让他不得安宁。
窗棂之外，天色依旧混沌，尚未破晓。
一种介于深蓝与死灰之间的诡异色调，如同巨大的裹尸布，沉沉地笼罩着冰冷刺骨的石家坞堡。
万籁俱寂。
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那如同阎王爷手中催命符一般的羯鼓声！
毫无任何征兆！
再一次，悍然撕裂了晨曦到来前最后的一丝宁静！
“咚！”
一声闷响。
沉闷如九幽之下的雷鸣，仿佛大地的心脏被无形的巨灵神，用攻城锤狠狠擂中！
整个坞堡的地面，似乎都随之微微一颤！
石玄曜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
“咚咚！”
鼓声接踵而至，愈发沉重，也愈发急促！
仿佛催命的判官，正在不耐烦地敲打着堂木！
“咚咚咚——！”
刹那间，连绵不绝的鼓点，如同九天之上滚落的无数惊雷，又似万马奔腾踏裂山河！
在整个石家坞堡的上空，轰然炸开！
震得人的耳膜嗡嗡作响，胸腔内的心脏，也仿佛要被这狂暴的鼓声生生撕裂！
气血翻腾！
心神不宁！
石玄曜其实早就醒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这一夜，眼皮子底下那两颗渗着血丝的眼珠子，根本就未曾真正合拢过哪怕一息！
那血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眼前晃动，如同鬼影。
“吱呀——”
一声轻微的、几乎细不可闻的门轴转动声。
房门被一只素白纤细，却又带着一丝药草清香的手，轻轻推开。
林妙音医官那道清冷孤寂的身影，便如同暗夜之中悄然绽放的一朵雪莲，不带一丝尘世的烟火气。
在鼓声如雷的背景下，准时地，出现在了他的门前。
她的手中。
依旧稳稳地端着那只样式古朴、甚至带着几丝裂纹的粗陶大碗。
碗中，盛着一汪刚刚熬制好的新鲜汤药。
药汁漆黑如墨，甚至比最浓的墨锭磨出的墨还要深沉几分。
表面，令人心悸地凝结着一层油腻腻的、闪烁着诡异微光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浮沫。
随着她莲步轻移，不疾不徐地走进屋内。
碗中的药液微微晃动，翻滚之间，散发出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浓烈腥气。
那股味道，不仅仅是苦涩。
更夹杂着一种仿佛是无数毒虫腐尸堆积在一起，经过烈火焚烧后，又用人血浇灌过的独特恶臭！
仅仅是远远闻着，就足以让那些自诩胆色过人、未经沙场血火历练的普通武者，当场肝胆俱裂，控制不住地弯腰呕吐出来。
石玄曜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从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中，分辨出一种比昨日更加浓烈数倍的死亡气息。
今日这碗药，比昨日他喝下的那一碗，药性似乎更加凶戾！
也更加霸道！
林妙音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
仿佛世间的一切喧嚣与血腥，都与她无关。
一身雪白的素面襦裙，在清晨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弱寒风中轻轻拂动，衣袂飘飘，不染丝毫尘埃。
她整个人，都像是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雕琢而成，美丽，却也冰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她左眼眼尾的那颗浅褐色泪痣，在熹微的晨光映照之下，愈发显得幽深难测。
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
也像一颗镶嵌在雪地里的黑色星辰。
看不出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
“此乃虎狼之药。”
她的声音平淡如水，清冷如冰，听不出任何人类应有的情绪波动。
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以毒攻毒，剂量较昨日，加倍。”
石玄曜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加倍！
昨日那碗药，己经让他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剂量加倍？
这是要他的命！
林妙音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细微的反应，继续用她那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说道：
“将军若能安然熬过今日，体内紫菀草余毒，或可再被压制三分。”
“为后续根除，争取一线生机。”
“若熬不过……”
她微微顿了顿。
那双清澈如古井、深邃如寒潭的眸子之中，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却也只是一闪而逝。
快得让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便是将军的天命如此，妙音也无力回天。”
说完这几句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话。
她便将手中那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碗，轻轻地，却又无比稳当地，放在了石玄曜房间内那张唯一还算平整的简陋桌案之上。
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笃”的声响。
在这鼓声震天的背景下，却清晰异常。
旋即，她不再多看石玄曜一眼，仿佛他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朽木。
转身，迈着细碎轻盈的步子，行色匆匆地离去。
她素白的裙摆带起的细微晨风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某种金属锈蚀之后特有的药草苦涩气味。
还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石玄曜全程面无表情。
眼神深邃如同万载玄冰之下冻结的古井深渊，不起丝毫波澜。
仿佛那碗足以瞬间毒毙一头草原壮牛的漆黑汤药，根本不存在一般。
又或者，在他眼中，那碗药，与一杯清水的区别，并不大。
他沉默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桌案之前。
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没有丝毫的颤抖。
他伸出依旧带着些许苍白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端起了那碗在他看来，己经不能称之为药，而应该称之为“催命符”的浓稠液体。
没有丝毫的犹豫。
也没有片刻的迟疑。
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微微仰起那张因为失血和伤痛而显得有些过分削瘦的脸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便将那碗翻滚着不祥气息、散发着浓烈腥臭的致命药液，一饮而尽！
不留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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