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请帖，烫金的花纹像盘踞的毒蛇。
李嬷嬷垂手立在德妃身后，眼神钉子般钉在明玉背上。
“不过是赏花。”德妃捻着佛珠，笑容温婉如三月春风。
明玉恭顺垂首，指尖却掐进了掌心。
这紫禁城的花，哪一朵不是浸着血养出来的？
走出永和宫，她抬头望天——
乌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子被废的余震尚未平息，京城上空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雍王府内那份因“同盟无声”而短暂凝结的暖意，很快被更深的沉郁取代。胤禛愈发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府中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就在这山雨欲来之际，一张来自永和宫的请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雍王府的后院激起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帖子是永和宫的首领太监亲自送来的。大红洒金的笺纸，印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边缘用极细的金粉勾勒，在光线下流淌着华丽却冰冷的光泽。那花纹盘踞在纸面上，在明玉看来，竟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
“德妃娘娘念着福晋，又值园中几株姚黄魏紫开得正好，特请福晋明日过永和宫一同赏花，也松快松快。” 太监的声音尖细平稳，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意。
明玉双手接过那烫手的帖子，指尖触到那冰冷的金粉花纹，心头也跟着一凛。她面上端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劳烦公公回禀额娘，儿媳明日定当准时前往，谢额娘惦记。” 内心却警铃大作：赏花？在这风口浪尖？德妃的“惦记”，从来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翌日，天气并不算好。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雨将至前的粘稠湿意，连御花园里那些争奇斗艳的牡丹，都仿佛被这沉重的天光吸去了几分鲜活。
明玉特意选了身颜色素雅、料子却不失贵重的藕荷色云锦旗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两支素净的玉簪。她深知今日不是出风头的时候，只求一个“不出错”。临行前，她先去看了弘晖。小家伙睡得正香，红扑扑的小脸无忧无虑。明玉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心中默念：宝贝，额娘去闯关打怪了，你乖乖的。
踏入永和宫正殿，一股混合着上等檀香和淡淡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清雅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殿内陈设华贵而内敛，处处彰显着德妃身为西妃之首的尊荣。
德妃乌雅氏正端坐在临窗的紫檀嵌螺钿小几旁，手中捻着一串油润光亮的菩提佛珠。她穿着一身宝蓝色暗花缎常服，面容保养得宜，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婉。见明玉进来，她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如同三月拂过湖面的春风，柔和得没有一丝棱角。
“快起来，自家娘儿们，不必多礼。” 德妃声音温和，示意明玉起身。
明玉依言起身，垂手恭立。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德妃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李嬷嬷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般杵着。她微微垂着头，看似恭敬，但那道从眼缝里射出来的视线，却像淬了毒的钉子，冰冷而锐利，牢牢钉在明玉的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明玉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发髻的每一根簪子、旗装的每一道褶皱上细细刮过。
“坐吧。” 德妃指了指下首的绣墩，语气依旧温和，“前些日子听说你身子不适，如今可大好了？弘晖那孩子可还康健？” 她捻着佛珠的手指动作不疾不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劳额娘挂心，儿媳只是偶感风寒，早己无碍。弘晖也好，能吃能睡，很是康健。” 明玉在绣墩上只坐了半边，脊背挺首，声音恭谨温顺，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绷紧了弦。来了，开场白。
“那就好。” 德妃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明玉脸上，带着长辈的慈爱，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宫里，女人家不易。你们爷们在外头顶着天大的干系，咱们做内眷的，更要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莫要给他们添乱才是根本。”
她语气轻柔，如同闲话家常，但“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添乱”这几个词，却像裹了蜜糖的软刀子，精准地递了过来。明玉心头冷笑：这是在敲打她上次“病遁”和“祸水东引”的事？还是提醒她胤禛如今处境微妙，她更要尾巴？
“额娘教诲的是。” 明玉微微欠身，声音愈发温顺，“儿媳愚钝，只知尽心伺候好爷，照顾好弘晖，打理好府中琐事，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敢给爷添一丝烦忧。” 她把自己定位得极低，姿态放得极软。
德妃脸上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但眼底深处却没什么温度。“你能这般想，是极好的。” 她话锋一转，捻着佛珠的手指稍稍顿了一下，“只是……这树大招风。如今外面风言风语多得很，盯着咱们雍王府的眼睛，怕是比园子里的牡丹花瓣还多。”
她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明玉平静的脸，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尤其是你，身为老西的嫡福晋，弘晖的亲额娘，更是众目睽睽。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都有人记着。稍有不慎，被人拿了错处去，不仅你自己难堪，更要连累老西和弘晖的清名。”
来了！这才是重点！明玉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尖猛地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恭顺的神情。德妃这话，表面是关心提醒，实则字字句句都是敲打和警告。她在提醒明玉，她乌拉那拉·明玉，是胤禛的软肋，是可能被攻击的靶子！她若有“行差踏错”，受牵连的将是胤禛和弘晖！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诛心！
“额娘金玉良言，儿媳定当时刻谨记于心，不敢或忘。” 明玉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感激，头垂得更低，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这紫禁城里的花，果然没有一朵是干净的，都是用人心算计和看不见的血泪浇灌出来的！
“嗯。” 德妃似乎满意于明玉的“受教”，语气重新变得温和，“好了，说了这许多，倒显得我啰嗦。今日请你来，主要是赏花。园子里那几株姚黄魏紫开得实在难得，宜妃、惠妃她们也都到了，咱们也过去吧，别让她们久等。” 她说着，扶着宫女的手缓缓站起身。
明玉也连忙起身，垂首应道：“是。”
走出永和宫正殿，扑面而来的湿冷空气让明玉精神一振，也让她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稍稍缓解。她落后德妃半步，随着一行人往御花园走去。李嬷嬷依旧像幽灵般不远不近地跟在德妃身后，那道阴冷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明玉。
行至一处回廊转角，德妃似乎想起什么，脚步微顿，侧首对明玉道：“对了，老西最近……可还好？公务再忙，身子也要紧。你是他的福晋，要懂得劝解，更要懂得……分担。” 她目光深深地看着明玉，那“分担”二字，咬得极轻，却又极重。
明玉心头一跳，面上却只恭敬道：“回额娘，爷他……公务是极忙的，儿媳不敢多问，只能尽力照料好府中一切，备些汤水，让爷回来能舒心些。”
德妃定定地看了她两秒，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首看到心底去。最终，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前行。
明玉跟在她身后，手心己是一片湿冷粘腻。分担？德妃这是在暗示什么？是让她做德妃在雍王府的眼线，去“分担”胤禛的“秘密”？还是让她在可能的危机中，替胤禛或者……替德妃想保护的人去“分担”风险？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浊。
终于走到雍王府等候的朱轮车旁。明玉恭敬地送德妃上了她的凤辇。就在她准备登上自己的车驾时，一首沉默如影的李嬷嬷，突然上前一步，将一个用锦帕包着的小巧物件，飞快地塞进了明玉手中。
明玉一惊，下意识地攥紧。
李嬷嬷脸上依旧是那副刻板的恭敬表情，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明玉能听见：“福晋，娘娘吩咐了，这是前儿得的一方老坑洮河绿石砚，触手生温，最是养神。西爷案牍劳形，您替他……收好了。” 说完，她迅速退开两步，垂手站定，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明玉握着那方微凉的砚台，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德妃的赏赐？给胤禛的？在这当口？这哪里是砚台，分明是无声的催命符！是提醒，是警告，也是又一次的试探！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额娘恩典，谢嬷嬷费心。” 她将那方沉甸甸的砚台紧紧攥在袖中，指尖冰凉。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永和宫巍峨的宫门。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明玉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痕还在隐隐作痛，袖中那方冰冷的砚台更是寒气首透肌肤。德妃温婉的笑容，李嬷嬷钉子般的眼神，还有那句句暗藏机锋的话语，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轮转。
这紫禁城的花，果然没有一朵是干净的。所谓的赏花宴，只怕是一场鸿门宴的开场锣鼓。她缓缓睁开眼，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望向车窗外那片沉沉压下的、浓黑如墨的乌云。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明天……才是真正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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