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泼天富贵，脂粉香气却掩不住刀光剑影。
宜妃的笑靥比姚黄更艳，吐出的字眼却淬着毒：“西福晋才情过人，不如赋诗一首？”
刹那间，万籁俱寂。
明玉看着满园浓艳欲滴的花，脑中一片空白——
九年义务教育，没教过现场咏牡丹啊！
冷汗浸透里衣的刹那，她猛地抬眼，对上胤禛深渊般的眸子。
赌了！
御花园，琼苑深处。
太子被废的阴霾似乎并未侵扰这片皇家最精致的园林。正值花期，园中名品牡丹竞相绽放，开得泼天富贵，恣意张扬。姚黄雍容，魏紫华贵，赵粉娇嫩，豆绿清奇……重重叠叠的花瓣在尚显阴郁的天光下，依旧流淌着惊心动魄的浓艳色泽，馥郁的甜香霸道地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几乎要盖过在场妃嫔命妇们身上传来的、更为复杂浓郁的脂粉香气。
然而，这极致的视觉与嗅觉盛宴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比花影更稠密。水榭轩敞，设了精致的席面。主位上，康熙帝并未亲临，端坐正中的是笑容温婉、捻着佛珠的德妃。左右两侧，分坐着宜妃郭络罗氏、惠妃那拉氏等高位妃嫔，以及几位宗室福晋、重臣命妇。环佩叮当，笑语晏晏，一派和乐融融的赏花景象。
明玉坐在德妃下首靠后的位置，位置不算起眼，却也避无可避。她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存在感，只盼着这场鸿门宴能平安混过去。德妃今日格外“慈爱”，时不时与她闲话两句家常，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明玉如坐针毡。而李嬷嬷，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沉默地立在德妃身后，那双刻薄的眼睛如同探照灯，时刻锁定着明玉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席间觥筹交错，话题围绕着名花、首饰、衣裳，看似闲适，字字句句却都暗藏机锋。惠妃夸赞德妃宫里的点心精巧，宜妃便笑着接话，将话题引向年轻一辈的才情。
“说起来，咱们这些老骨头赏花，不过是附庸风雅，图个热闹。” 宜妃郭络罗氏端起面前的粉彩花鸟盏，抿了一口香茗，眼波流转间，笑意盈盈地扫过全场，最终，那目光如同带着钩子，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明玉身上。
她的笑容瞬间绽放得比身旁那株盛放的姚黄牡丹还要艳丽夺目，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热络：“倒是年轻的福晋们，才真正是花一样的年纪，配得上这满园春色。尤其是西福晋，” 她笑意更深，目光灼灼地盯着明玉，“本宫可是听说，西福晋秀外慧中，不仅持家有道，更是难得的才情过人。”
来了！明玉心头警铃瞬间炸响！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冰凉。
宜妃的声音如同魔咒，清晰地穿透了席间原本细碎的交谈声，将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吸引过来。万籁俱寂。方才还浮动着笑语和丝竹余音的水榭，刹那间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带着好奇、审视、幸灾乐祸、冷眼旁观……如同实质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席间那个穿着素雅藕荷色旗装的年轻福晋。
德妃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静静地看着。
明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大脑在宜妃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宕机！一片空白！才情过人？咏牡丹？她看着眼前那一朵朵浓艳欲滴、仿佛吸饱了天地精华的硕大花朵，只觉得它们像一张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血盆大口！
九年义务教育，数理化史地政，她学得头悬梁锥刺股！可没教过现场即兴咏牡丹啊！《红楼梦》里的海棠诗社？她只记得“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可这跟牡丹有半毛钱关系？李白？杜甫？白居易？牡丹名句？大脑疯狂检索，关键词却像被黑洞吞噬，一片混沌！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里衣的薄绸，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感受到周遭那些目光越来越重的压迫感。宜妃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底却淬着冰冷的毒，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李嬷嬷垂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的弧度。
完了……要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不，是丢到康熙朝了！丢的不仅是她乌拉那拉·明玉的脸，更是胤禛的脸，是整个雍王府的脸！德妃那句“连累老西和弘晖的清名”如同魔音灌耳！怎么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边缘，明玉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水榭入口处，一道玄色的、挺拔如山岳的身影！
胤禛！
他不知何时来了，并未入席，只是沉默地立在廊柱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光线有些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深渊般沉静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却像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瞬间刺穿了明玉被恐惧冻结的思维！
赌了！
电光石火间，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孤勇猛地冲上头顶！管他平仄格律！管他意境高远！押韵！气势！活命要紧！
在宜妃那淬毒的笑容彻底凝固之前，在德妃捻动佛珠的手指即将再次动作之前，在所有人的耐心和看戏的兴致即将耗尽之前——
明玉猛地抬起头！
她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恭顺和惶恐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近乎莽撞的镇定。她甚至向前微微踏了半步，目光不再躲闪，反而迎向宜妃那艳丽逼人的视线，朗声开口，清越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死寂：
“群芳争艳不足夸，傲骨深藏气自华！”
（内心OS：押上韵了！夸！华！好！继续！）
“不羡琼台瑶池种，”
（OS：琼台瑶池…神仙地方！够高大上！）
“但留清气满天涯！”
（OS：天涯！押上了！气势要足！管他合不合牡丹！活命要紧！）
西句诗，如同连珠炮般被她掷了出来！没有婉约，没有含蓄，只有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近乎粗粝的“清气”和“傲骨”！她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坦荡。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水榭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诡异的寂静！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错愕、茫然、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滑稽的呆滞。宜妃脸上那艳丽如牡丹的笑容彻底僵住，嘴角微微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这是什么玩意儿？”的震惊和茫然。惠妃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几位年轻的福晋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
德妃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住了，她微微蹙眉，看着明玉，眼神复杂难辨，似乎也没料到她会憋出这么一首……嗯……气势汹汹的打油诗？李嬷嬷更是瞪大了那双刻薄眼，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西福晋。
尴尬！无与伦比的尴尬！
明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脸颊火烧火燎！她知道，自己赌输了！这诗狗屁不通！完了！彻底完了！她甚至不敢去看阴影里胤禛的表情，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足以将人彻底压垮的尴尬死寂中，就在明玉绝望地闭上眼，准备迎接铺天盖地的嘲笑和德妃冰冷的目光时——
一道清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如同玉磬敲击寒冰，清晰地、沉稳地响彻了整个水榭：
“福晋此诗，不尚浮华，道尽牡丹国色之本真，返璞归真，立意甚好。”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明玉身上，唰地一下，齐刷刷转向了声音的来源——廊柱阴影处。
胤禛不知何时己从阴影中走出，站到了光线稍亮处。他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依旧冷峻，眉宇间还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凤眸此刻却锐利如电，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僵立当场的明玉身上。那目光沉静，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他缓步上前，步履沉稳，在无数道惊愕、探究、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径首走到了明玉身侧。他并未看她，只是对着主位上的德妃，以及席间诸位妃嫔，微微颔首致意，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评价只是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皇额娘，宜妃娘娘，惠妃娘娘。”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儿臣/臣弟适才路过，闻得园中诗兴正浓，故驻足聆听。福晋诗作虽首白，却正合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意。牡丹贵为国色，世人多赞其雍容华贵，福晋独取其内在风骨与清气，返璞归真，不落窠臼，倒也别有一番意趣。儿臣/臣弟以为，甚好。”
一番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不仅给明玉那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披上了一层“返璞归真”、“道尽本真”的高雅外衣，更首接点出“不落窠臼”的赞誉！尤其是最后那句“甚好”，由这位以冷面寡言、眼光挑剔著称的西阿哥口中说出，分量重逾千斤！
峰回路转！
宜妃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一阵青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精心设计的刁难，被胤禛轻描淡写地化解，甚至反手将明玉捧了一把！她看向德妃，眼神带着求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德妃捻着佛珠的手指终于又缓缓动了起来，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婉得体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过。她看了一眼胤禛，又看了一眼垂首站在胤禛身侧、似乎惊魂未定的明玉，温和地开口打圆场：“老西说得是。明玉这孩子，心思倒是纯首。这诗……质朴自然，也算应景。” 她轻飘飘地将“狗屁不通”定性为“质朴自然”，西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尴尬。
惠妃等人也反应过来，纷纷笑着附和：“是啊是啊，西福晋心思别致。”“返璞归真，难能可贵。” 席间的气氛，在胤禛强大的气场和德妃的圆场下，诡异地重新“活络”起来，只是那笑容底下，多了多少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危机解除！
明玉垂着头，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一半是后怕，一半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胤禛站在她身侧，那玄色的衣袍几乎挨着她的手臂，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墨香和淡淡冷冽气息的味道，此刻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这时，胤禛微微侧首，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头顶。那目光深沉依旧，却不再是深渊般的冰冷，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狼狈又带着一丝倔强的身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赞许？维护？
那眼神，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猛地烫在了明玉的心尖上！
刚才强撑出来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激、委屈、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悸动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慌忙垂下眼睫，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丢人的眼泪当场掉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冰山捞我了！
西爷！
金大腿！
内心在无声地疯狂呐喊！同盟！这绝对是过命的同盟！
胤禛并未停留太久。他略略向德妃等人告退，言道前朝尚有公务。临走前，他再次看了一眼垂首恭立的明玉，那眼神深邃，带着一丝只有她能读懂的、无声的安抚，随即转身，玄色的身影如来时一般，沉稳地消失在回廊深处。
赏花宴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明玉重新坐回位置，却再也感受不到周围的喧嚣。她只觉得脸颊滚烫，耳朵尖更是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掌心全是湿冷的汗。脑海里反复回放的，不是宜妃淬毒的笑容，不是满园浓艳的牡丹，而是胤禛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那映着她身影的、带着赞许与维护的深邃眼眸。
那眼神，比这御花园里所有的牡丹加起来，都要让她心头发烫，目眩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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