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是走回来的。
没有祥云，没有金光，甚至没有惊动山门前打瞌睡的巡山小猴。他就那么一个人，穿着那身早己被凡间尘土和山间露水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麻布短打，像一个出远门归来的、最普通的山野樵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水帘洞的洞口。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午后。阳光闪烁着的光尘，洒在洞府门口那片青黑的岩石上。
洞府对面，猴子猴孙们的喧闹声像一锅煮沸了的粥，充满了生活的热气。但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从那些向他投来敬畏目光的猴群中，像一个从自己葬礼上提前溜回来的幽灵，没有回应任何一声“大圣爷”，径首走向了那道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瀑布后面。
消息像一阵沾着水汽的风，从洞口刮出来，迅速吹遍了整座花果山的每一个角落。
猪八戒的珍宝阁里，那尊巨大的火玉聚宝盆似乎都因此而多了一分暖意。
他听着手下心腹的汇报，长长地，几乎是动用了全身的肥肉，才舒出了那口憋了几天几夜的浊气。他感觉自己那颗用金丝和算盘珠子缠起来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那个最安稳的位置。
“议和了就好，议和了就好。”
他端起一杯新沏的雨前龙井，脸上重新堆起了那种商人式的、精明的笑容。
“打仗是天底下最亏本的买卖。伤了和气，断了财路，图个什么？牛大哥那边面子给了，台阶也下了，以后这西牛贺洲的生意，才好继续做嘛。”
而在另一边，后山那片终年弥漫着汗水和铁锈味的演武场上，气氛却截然不同。
崩将军将一块磨刀石扔进水桶，溅起水花。他看着面前几个同样满脸阴沉的“战堂”老头目，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议和？”他冷笑一声，“我呸！”
他提起一柄比他胳膊还粗的石锁，轻易地举过头顶，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像盘错的老树根。
“五百年没见，那猴子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怎么跟人磕头作揖，称兄道弟了！”
他将石锁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得地面一阵颤动，“去人家的地盘，跟一个手下败将坐下来喝茶？这他娘的叫什么？这叫上门去跪着要饭！”
“他孙悟空的脸是脸，咱们花果山的脸就不是脸了？”他环视着众人，眼中冒着火，“他这个‘佛’，当得是越来越体面了。可我们这帮跟着他打天下的老骨头，这身‘妖’的骨头，快要被他给折干净了！”
一个姓马的老猴妖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将军，那……大圣爷的意思，咱们还听不听？”
崩将军把目光投向水帘洞的方向，眼神变得复杂而阴冷。
“听，怎么不听？他是王。”他缓缓说道，“但王要是走错了路，做臣子的，就得想办法，把他给……掰回来。”
水帘洞后，那片只属于孙悟空的永恒的潮湿和黑暗里。
他只是坐着，一言不发。瀑布的轰鸣像一首安魂曲。也像一座无形的将他与整个世界隔开的坟。
他在那片黑暗里坐了两天。不吃，不喝，不动。像一块正在向石头本身退化的顽石。
第三天的清晨，他走了出来。
他去了桃林。那片他当年最喜欢待的地方。清晨的阳光透过桃叶，洒下细碎的金光，空气里，熟透的桃子的甜香像一层温暖的蜜。几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猴子在树枝间追逐嬉闹，发出“吱吱呀呀”的充满生命力的叫声。
孙悟空就在林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像一个异乡客，在审视着一幅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美好画卷。他没有摘桃子，也没有去逗弄那些小猴。他只是走着，仿佛在用脚步，丈量着自己与这片“故乡”之间的距离。
一只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小猴子，不知天高地厚，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
小猴子仰起头，用一双黑曜石般纯净的不含杂质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传说中的王。
“大圣爷，”它用一种奶声奶气的声音，问出了一个最天真的问题，“他们都说，你现在是佛了。那你……还会打架吗？”
小猴子歪了歪头，眼睛里闪烁着孩童特有的对于“传说”的向往。
“打架，好玩吗？”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预兆狠狠地，扎进了孙悟空的神魂最深处。
“嗡——”
他脑子里那根紧绷了五百年的弦，断了。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桃林的甜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小猴子那清脆的、天真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尖锐的无法忍受的耳鸣。
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那些熟透的在他扭曲的视野里，变成了一张张咧着嘴的猩红色的骷髅。阳光不再温暖，而是变得像天庭那些神将手里的照妖镜一样，冰冷，刺眼，审判着他的一切。
五百年前，他杀上南天门血流成河的景象。
五百年前，他在五行山下那片永恒的、压抑的、连风声都没有的黑暗。
……
无数破碎的沾满了血和绝望的画面，像一场失控的风暴，在他的识海里疯狂地肆虐。
“呃……”
一声不似人声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他猛地一挥手，将那只还抱着他腿的小猴子粗暴地推开。
小猴子摔在柔软的草地上，没有受伤，但被吓得愣住了，随即发出了惊恐的委屈的哭声。
孙悟空没有看它。
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山下，那座无形的山，正在一寸一寸地，重新压回他的每一根脊骨上。空气在迅速变薄，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一个扎了无数小孔的皮囊里拼命抽气。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但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
那颗被小猴子刚刚碰过的桃子从树上落下，滚到了他的脚边。那颗本该是香甜多汁的果实，此刻在他的眼里却像一颗跳动着的充满了嘲讽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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