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房间里袁通一夜未眠。他坐在窗边，看着天色，从深蓝变成鱼肚白，再到被晨曦染上一抹金色。他不知道，孙悟空去了哪里。
他只知道，那个孤寂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背影，和那句冰冷的“再敢多嘴，我第一个就撕了你”，像一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心痛。就在太阳完全升起的那一刻。房门被推开了。
孙悟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还是穿着那身麻布短打，身上一尘不染。但袁通却闻到了一股味道。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不是普通的血。
而是一个生灵，最本源的“精、气、神”，被彻底碾碎后散发出的毁灭的气息。
“收拾一下，准备上路。”孙悟空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只是出去散步了一圈。但他那双火眼金睛里原本燃烧的那股狂躁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像火山喷发后那片被熔岩覆盖的寸草不生的大地。
“那个妖孽，己经被我除了。”他似乎是在对袁通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我们，继续走。”
袁通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比之前更显疲惫的脸。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他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行囊，点了点头。
“是，大圣。”
他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问的。有些伤口，是不能碰的。他能做的，只是跟在这个孤独的王的身后。陪他走完这段不知终点在何方的路。
他们又走了七天。
七天里孙悟空一句话也没再说。他只是沉默地骑在马上看着前方。袁通也沉默地跟在后面。两人之间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铅。
终于在第七天的黄昏，他们到了一座山下。
那山很普通。不高，不险，山上长满了寻常的松柏。
但孙悟空却勒住了马。他翻身下马，徒步向山上走去。袁通也连忙跟了上去。越往上走，袁通越觉得这山有些不对劲。这里的灵气很充裕，却又异常的沉寂。像一潭被人封印了千年的死水。这里的树木很茂盛，却又听不到一声鸟鸣，一声虫叫。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终于，他们在半山腰，一处被茂密的藤蔓和杂草，几乎完全掩盖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洞口。
洞口上方的石壁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几个古老的字。“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袁通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这里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地方。那个教会了齐天大圣一身通天彻地本领的圣地。他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跟着孙悟空走进了洞里。
洞里很黑，很潮湿。但和他想象中的仙家气象完全不同。这里空空荡荡。没有蒲团，没有丹炉，没有经卷。什么，都没有。只有厚厚的灰尘，和冰冷的石壁。
像一个被人遗忘了千年的坟墓。
孙悟空走得很慢。他用手抚摸着那冰冷的石壁。他仿佛能透过这千年的尘埃，看到当年那些师兄弟们在这里嬉笑打闹的影子。
他走到洞府的最深处。那里有一块比别处更光滑更平整的石台。他知道当年师父就是坐在这里讲经的。而他自己就是跪在下面，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像一块海绵一样，拼命地，吸收着那些能让他摆脱死亡恐惧的知识。
他转过身，看着袁通。
“这里，”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洞府里回荡，显得有些空洞，“就是我学艺的地方。我师父，教我的第一条规矩，”孙悟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有讽刺，有悲凉的表情，“不是七十二变，不是筋斗云，也不是，长生不老之术。”
“他教我的第一条规矩，是——‘不许，惹是生非’。”
袁通彻底呆住了。他无法想象，那个搅得三界天翻地覆的齐天大圣，他所学的第一课，竟然是这个。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讽刺。
孙悟空看着他那副震惊的表情，笑了。笑声，在空荡荡的洞府里回荡。充满了说不出的凄凉。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用最严厉也最决绝的眼神看着他，说出那句，“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时，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他当时不懂。现在他好像懂了一点。但己经太晚了。他们离开了斜月三星洞。在下山的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同样荒废了的古寺。
寺庙很小，己经塌了半边。
袁通无意中往里瞥了一眼。然后，他的脚步就停住了。寺庙的正殿里，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的石像。那石像雕刻得很粗糙。但神态却很慈悲。
只是，这尊慈悲的菩萨像，从右边的眼角，到下巴，有一道深刻的裂痕。不知是风化的还是人为的。一道早己风干了的深色的水渍，顺着那道裂缝蜿蜒而下。在菩萨那带着悲悯微笑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宛如一滴冰冷的绝望的石泪。
袁通看着那尊流泪的菩萨。他忽然想起了，在宴会上，白猿精跟他说的那个关于孙悟空去南海普陀山“闻道”的秘密。他忽然明白了，孙悟空在客栈里那失控的愤怒。也忽然明白了，孙悟空这一路上那沉默的痛苦。
他不是，在背负“功果”。也不是，在承受“业障”。他只是一个快要裂开的人。一个被“佛”与“妖”，两种身份撕扯着即将分崩离析的可怜人。
他转过头，看向孙悟空。孙悟空，也正看着那尊破裂的菩萨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神却像一，深不见底的死水。
回去的路上，他们依旧一路无言。但气氛却和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来的时候是师徒，是长辈与晚辈，是管教与被管教。回去的时候，袁通感觉，他们之间那种身份上的隔阂消失了。他不再只是畏惧那个走在前面的身影。
他开始试图去理解他。理解他那份无人能懂的孤独。理解他那份无处诉说的痛苦。他开始把自己当成那个在后面默默地为他背着行囊的人。
就像当年的沙悟净。
而孙悟空在亲手埋葬了一段肮脏的过去之后，他内心的风暴，平息了吗？
没有。
那只是一场火山喷发的间歇期。他只是将那些滚烫的狂暴的岩浆重新压回了自己的心底。用一层更厚更冷的外壳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那平静的死寂的，地表之下，正在酝酿的是一场更大更彻底的海啸。还是一次能让他涅槃重生的蜕变？
没人知道。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只是沉默地骑着马走在那条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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