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通的质问像一把刀子，不锋利，却捅得最深。
孙悟空缓缓地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的脸。那半边脸扭曲着，狰狞着。那双火眼金睛里燃烧的是袁通从未见过的，暴怒的火焰。
“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一步就跨到了袁通的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袁通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铁钳扼住了喉咙。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那不是别人的血。是从孙悟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自己的心血的味道。
“一个山野小妖，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本座。我身为斗战胜佛，替天行道，将其正法。有何不妥？！”
他的声音像雷一样在袁通的耳边炸响。
“你，一个小小的马猴，也敢来揣测我的心思？！”
他想用这种最暴烈的方式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和痛苦。但他的谎言太苍白了。苍白到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袁通被他提在半空中，呼吸困难，脸色涨红。
但他没有求饶。他只是看着孙悟空的眼睛。他从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一丝他看懂了的东西。那是一种被说中了心事之后，恼羞成怒的脆弱。他忽然不那么怕了。
这个被三界传颂为神或者魔的存在。其实也和他一样。会痛，会怕，会用谎言来保护自己。
“弟子……知错。”
袁通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孙悟空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复杂的理解的眼睛。他那股滔天的怒火忽然就像被扎破了的气球，一下子泄了。
他松开了手。
袁通摔在了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孙悟空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冰冷的疲惫。
“滚回你的房间去。再敢多嘴，我第一个就撕了你。”
一场本该是“父与子”之间，最推心置腹的对话。最终在真相的逼近下，以最难堪的方式草草收场。
……
珍宝阁的酒宴己经接近尾声。
那坛珍贵的“瑶池陈酿”见了底。
猪八戒的舌头也大了。他趴在桌子上，眼神迷离，还在断断续续地吐着苦水。
“师兄……你是不知道……我……我太难了……”
木吒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外面，八面玲珑，精明强干的净坛使者，此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他面前哭诉着，撒着酒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怜悯，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
他缓缓地伸出手，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僧袍袖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不是法宝也不是兵器。而是一截嫩绿的，仿佛还带着晨露的杨柳枝。
那柳枝一出现，整个房间里那股混杂着酒气和油腻的空气，仿佛都被净化了。一股清新的、沁人心脾的、让人神魂都为之一振的气息弥漫开来。
这是观音菩萨紫竹林中那株先天灵根上折下的一段。
木吒将杨柳枝，轻轻地在面前的茶杯里蘸了一下。
一滴晶莹剔透仿佛蕴含着整个世界的光芒的水珠，从柳枝上滴落，悬停在了空中。
“甘露。”
木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
“菩萨说，此物能清净六根，涤荡烦恼。能让心力交瘁之人重获安宁。”
他将那滴，悬浮的甘露，缓缓地推向了猪八戒。
“使者，若觉得苦，此露可解忧。”
那滴甘露像一颗最璀璨的钻石。它散发出的，柔和的，圣洁的光芒，照亮了猪八戒那张，布满了油汗和泪痕的胖脸。
猪八戒的眼睛首了。
他能感觉到那滴水中所蕴含的那股纯净的慈悲的庞大的力量。他知道，只要他张开嘴，吞下这滴甘露。他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焦虑，所有的疲惫，都会在瞬间烟消云散。
他会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安宁。这是一个，来自“精神权威”的无上的恩赐。也是一个最甜蜜的，最温柔的陷阱。
猪八戒看着那滴近在咫尺的甘露。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剧烈的挣扎。渴望像疯长的野草在他心里蔓延。
他太累了。他太想解脱了。他想，只要一瞬间，只要他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哪怕只是片刻。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去。
他的嘴，微微张开。
他甚至己经能闻到那滴甘露散发出的那股能洗涤灵魂的异香。
就在他的嘴唇，即将，触碰到那滴水珠的瞬间。
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脑海深处闪了过去。
那是在流沙河。
那个浑身挂着骷髅满脸凶煞的卷帘大将在看到孙悟空时扔掉兵器，纳头便拜的场景。
那是在鹰愁涧。那条即将被问斩的白龙，在得到孙悟空的承诺后，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
那是五百年前。
在天庭那个高高在上的天蓬元帅，因为醉酒调戏了一个仙女，就被玉帝无情地打下凡间投入畜生道的绝望。
也是那只猴子，在取经路上无数次，把他从妖怪的洞府里救出来时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那眼神里却总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关切。
“我是，他师弟……”
一个声音，在猪八戒的心底，响了起来。
“我是花果山的人……”
那股疯狂滋长的渴望忽然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
猪八戒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推开了木吒的手。
那滴悬浮的甘露，因为失去了法力的支撑，“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渗进了纹理，消失不见。
“呵呵……”猪八戒惨笑了一声。
他看着木吒，那双依旧温和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这身臭皮囊，这身猪肉……”他的声音沙哑却又异常的清醒，“担待不起菩萨的慈悲。我的忧，我的烦恼，”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有我大哥的棒子能解。”
说完他便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发出了震天的鼾声。像一头死猪。
木吒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最后关头守住了自己那条可笑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底线的胖子。他沉默了许久。
缓缓地站起身收起了那截杨柳枝。
“痴儿。”
他轻声叹息了一句。
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房间里。
像一阵从未来过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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