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棚户区，如同这座光鲜城市躯体上一块溃烂流脓的疮疤。
低矮歪斜的窝棚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污水横流的狭窄巷道散发出刺鼻的腐臭。
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将本就泥泞不堪的地面搅合成粘稠的黑浆。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恐惧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死鱼内脏腐败般的甜腥气味——那是瘟疫特有的气息。
陈砚清、苏挽云和杜小七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这片被“黑咳痨”阴影笼罩的死亡之地。
巡警远远地跟在后面，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用手帕紧紧捂着口鼻。
巷口，几张破草席随意地覆盖着几具刚咽气的尸体，露出发黑僵硬的脚趾。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草席，混浊的液体顺着边缘流淌。
一个老妇人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旁，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最终“哇”地一声，吐出一大滩粘稠的、夹杂着暗红血块的浓痰，溅在污黑的泥水里，触目惊心。
“卖药喽！赵家神药！最后一瓶！五个铜板救命！”一个跛脚的少年，脸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在湿滑的巷子里踉跄奔走，手里高高举着一个贴着粗糙标签的玻璃瓶，里面晃荡着灰白色的浑浊液体。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一个靠在门框上、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像是被这吆喝声点燃了最后一丝希望，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颤巍巍地递过去：“给…给我…娃快不行了…”
跛脚少年一把抓过铜板，将药瓶塞进汉子手里，转身就要跑。
“等等！”苏挽云清冷的声音穿透雨幕。
她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从那汉子手中拿过药瓶。
汉子愣住了，眼中刚燃起的微弱光芒瞬间被惊恐和茫然取代。
苏挽云拧开瓶盖，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石灰和劣质香精的气味冲了出来。
她毫不迟疑地从勘察箱里取出一个小玻璃滴管和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试剂瓶。
她吸了一滴药瓶里的“神药”，轻轻滴入试剂瓶中。
几乎在滴入的瞬间，那原本清澈透明的试剂液猛地变得浑浊不堪，如同滴入了墨汁，紧接着泛起大量灰黄色的泡沫！
“滑石粉掺烟灰！”苏挽云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将试剂瓶举到那汉子和周围几个探头张望的居民眼前，“这东西喝下去，不仅退不了烧，反而会像泥巴一样糊住你们的肺管子！死得更快！”她眼中压抑着怒火，将那瓶夺命的“神药”狠狠摔在泥地里，玻璃碴和浑浊的液体西溅开来。
汉子看着地上破碎的药瓶和浑浊的液体，又看看怀里气若游丝的孩子，绝望地在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
“官老爷现在知道管了？早干嘛去了！”一个倚着门框、叼着劣质烟卷的卖烟小贩，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陈砚清一行，声音嘶哑地吼道，“等咱们这些穷骨头都死绝了，你们才来收尸领赏钱是不是？！”
陈砚清面沉如水，没有辩解。
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在这片被死亡和欺骗压垮的土地上都苍白无力。
他走向巷子深处一间歪斜的棺材铺，铺子门口堆着几口薄皮白茬的棺材，散发着新木和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棺材铺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正用砂纸打磨着一块粗糙的棺材板，眼神麻木。
“掌柜的，打听个人，林伯，林老先生。”陈砚清沉声问道。
老掌柜的手停住了，布满皱纹的脸抽搐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悲愤。
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混着烟丝的黄色液体落在泥水里：“林老先生？好人呐！让赵金宝那黑心肝的活活逼死的！”
他放下砂纸，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三个月前，闸北刚闹‘黑咳痨’那会儿，林老先生见赵金宝卖的那些‘神药’害人，就带着自己配的解毒汤，堵在赵记药房门口，当着一街坊的面，把汤喝了！说要是他的汤没用，他这条老命赔给大家伙儿！结果呢？结果他娘的当天夜里就咳血…咳得那叫一个惨啊！第二天人就没了！赵金宝那狗日的，转头就放出话，说是林老先生自己染了瘟神，老天爷降罪收走的！我呸！他赵金宝才是瘟神！”
陈砚清和苏挽云对视一眼，心中沉甸甸的。
林伯的刚烈赴死，更像是一场悲壮的控诉和对女儿最后的保护。
离开棺材铺，三人踩着泥泞，来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前。
这里曾是林氏药铺的所在，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被雨水浸泡着，散发着焦糊和霉烂的气息。
陈砚清不顾肮脏，在湿漉漉的瓦砾堆中仔细翻找。杜小七也帮着扒拉，嘴里嘟囔着：“赵扒皮够狠的，杀人放火，挫骨扬灰啊这是…”
突然，陈砚清的动作停住了。他从半截烧焦的柜台抽屉夹层里，抽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物。打开油布，里面是半本焦黄卷曲的线装书册，封面上残留着几个墨字——《疫症札记》。
书页大多被水浸火燎，模糊不清。陈砚清小心地翻开，一张泛黄的照片从书页中滑落出来。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素雅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安静地站在一株石榴树下，眉眼清秀，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真。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爱女素心，民国十八年摄于沪上。
林素心！五年前留洋学医的林伯独女！
“探长！这边有发现！”苏挽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她正在另一处相对完好的窝棚里，那家的男主人前几日刚死于“黑咳痨”。
在简陋的供桌上，除了一个缺口的粗瓷碗装着几个干瘪的供果，赫然还摆放着一尊物件——一尊与赵金宝地窖里发现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的双鹤衔芝铜香炉！
只是这尊炉子显得古旧许多，炉身布满温润的包浆，炉腹的麻风病人浮雕线条也相对柔和，炉内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灰烬或异味。
苏挽云戴上手套，仔细端详后肯定地说：“形制、纹饰、双鹤造型完全一致，这才是林家祖传、供奉在药王像前真正的礼器！赵金宝地窖里那尊，是仿造的毒炉！”
这进一步证实了林氏香炉被赵金宝窃取或“接收”后，被凶手改造利用的事实。
杜小七没在废墟里多待，他眼珠子一转，又溜达到巷子口，远远地瞄着那个卖“赵家神药”的跛脚少年。
少年似乎卖光了药，正揣着几个铜板，鬼鬼祟祟地钻进一条更窄更黑的小巷。
杜小七像条泥鳅一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黑巷深处弥漫着劣质烧酒和呕吐物的酸臭。
少年走到一个堆满破烂的角落，跟一个靠在墙根、醉醺醺的汉子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分钱。
杜小七屏息凝神，躲在拐角的阴影里，竖着耳朵听。
“……前儿个…真…真瞅见了？”醉汉打着酒嗝，含混不清地嘟囔。
“骗…骗你作甚！”少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兴奋和神秘，“就在…就在码头那边…穿…穿洋装呢！拎着个…个亮堂堂的皮箱子…脸白得…跟刚糊的纸人似的…走道儿都…都打晃…那模样…啧啧…不是素心姑娘…还能是谁？准…准是留洋回来了…”
林素心！她回来了！而且状态极差！
杜小七心头一震，刚想再凑近些听清楚，那醉汉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少年嫌弃地骂了一句，揣好钱转身就走。
杜小七连忙缩回阴影。
陈砚清正凝视着照片上林素心清秀的面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她纤细的脖颈。
照片上，少女白皙的颈项间，戴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下端似乎坠着一个小小的饰物，细节有些模糊。
他努力辨认着，那饰物的轮廓……隐约像是两只鸟儿，共同衔着什么东西？
双鹤衔芝！和她家传香炉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就在陈砚清试图将这个关键细节与“林氏敬赠”的毒炉、归来的林素心串联起来时——
“咳咳咳！咳咳——嗬嗬……”一阵异常尖利、仿佛要将肺叶都撕裂般的剧烈咳嗽声，猛地从巷尾最深处一间紧闭着破木门的窝棚里传了出来！那咳嗽声痛苦至极，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紧接着，“啪！”地一声脆响，那扇破木门上方唯一一扇蒙着破油纸的小窗，被人从里面猛地关上了！
动作迅疾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
陈砚清、苏挽云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射向那扇紧闭的、透着死寂气息的门窗。
雨点噼啪敲打着油纸，巷子里只剩下那令人心悸的咳嗽余音在回荡，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新的丧葬唢呐的呜咽声。
瘟神，似乎就藏在这片绝望的泥泞深处。
而那双鹤衔芝的吊坠，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将照片上纯真的少女与眼前这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瘟疫，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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