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警察局的法医实验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特有的冰冷气息，与赵氏西药房地窖里的酸腐甜腻形成刺鼻的对比。
惨白的无影灯下，那尊从黑心地窖里起获的双鹤衔芝铜香炉被置于铺着白瓷盘的检验台上，炉身上扭曲的麻风病人浮雕在强光下更显狰狞。
苏挽云换上了雪白的实验服，戴着双层橡胶手套和口罩，只露出一双冷静专注的眼睛。
她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或是极度危险的爆炸物，用细长的棉签，极其小心地蘸取着炉内那层闪烁着诡异莹蓝色的薄薄灰烬。
棉签头刚触碰到灰烬，她便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指尖传来的并非纯粹的粉末感，而是夹杂着许多极其微小的、沙砾般的硬质颗粒。
“灰里有结晶颗粒！”她脱口而出，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这一发现非同小可，普通的香灰燃烧后应是细腻的粉末。
陈砚清闻言，立刻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赵金宝案初步报告，快步走到检验台旁。
杜小七也好奇地踮着脚张望。
苏挽云迅速将蘸取了灰烬和颗粒的棉签头置于一片干净的载玻片上，滴上一滴蒸馏水进行初步分散，然后移至高倍复合显微镜下。
她弯下腰，凑近目镜，屏息凝神地调节着微调旋钮。
视野里，被放大了数百倍的景象逐渐清晰：灰烬的主体是未完全燃烧的植物纤维和油脂碳化物，但其中混杂着大量形态各异的微小晶体！
有细长的菱形柱状体，也有不规则的块状和多面体，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而诡异的光泽。更令人心惊的是，在这些晶体之间，还附着着大量形态典型的细菌芽孢——有的呈杆状，有的呈球状，外壳厚实，如同蛰伏的恶魔之卵。
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破碎的、呈现特殊紫色光泽的微小菌落残骸。
苏挽云首起身，眉头紧锁，语气凝重：“灰烬成分极其复杂且危险。除了常规的燃烧残留物，含有高浓度的未知紫色晶体，以及大量处于休眠状态的细菌芽孢——形态高度疑似结核杆菌和鼠疫耶尔森菌！还有少量破碎的菌体，像是……某种人工培育后又被高温破坏的菌落。”
她立刻走到旁边的文件柜，快速翻找，抽出去年闸北贫民区爆发“烂肺病”（即肺结核）的疫情报告和部分死者肺部组织的病理切片图谱。她将显微镜下的视野与档案照片反复比对。
“吻合！”她指着图谱上几张显示特殊晶体沉积和菌体形态的照片，“死者肺泡内发现的晶体残留形态、结核杆菌孢子的特征，与去年棚户区疫情中提取到的菌株样本高度一致！这炉子里烧的，根本不是什么香，是活生生的瘟疫之源！”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我的老天爷！”杜小七听得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离那尊香炉远了些。
他绕着检验台走了半圈，远远地指着那香炉，脸上挤出夸张的嫌恶表情，“赵扒皮这是唱得哪一出啊？拜药王菩萨保佑他卖假药发大财也就罢了，拜这‘病菌姥姥’算怎么回事？这炉子，这架势，够邪性！我看扔城隍庙门口，当个镇妖的香炉都够格！比钟馗老爷的饭碗还辟邪！” 他试图用市井的夸张比喻来驱散心头的寒意。
陈砚清没有理会杜小七的插科打诨。
他戴上手套，拿起香炉，仔细端详炉底的铭文和落款。
“病去福来，林氏敬赠……”他低声念着，指腹着冰凉的铜铸字迹，眼神锐利如鹰隼，“林伯悬壶济世一生，视这尊象征林家医道传承的双鹤香炉为至宝，若非特殊缘由，绝不可能轻易赠人，更不可能赠给赵金宝这种唯利是图、屡次打压中医的奸商。除非……”
他看向苏挽云，“这赠予本身，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复仇陷阱的开端？凶手利用这香炉作为培养和散播病原的容器，让赵金宝‘亲自’品尝他贩卖假药、草菅人命所种下的苦果？”
这个推论让整个实验室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分。
苏挽云走到墙边挂着的大幅冷藏库结构图前，这是警局保存的赵氏西药房建筑备案图纸。
她修长的手指指向图纸上代表温度控制阀的位置。“这里，是我们勘察时的状态——温阀调节旋钮被一根粗铜丝死死绑缚在-30℃的极限刻度上。这解释了为什么赵金宝死后，库温会降到那么低。”
她的指尖顺着制冷管道线条移动，“但是，看这里，还有这里……”她点了点管道连接处的几处标记，“管道焊接点有近期重新焊接打磨的痕迹，非常新。有人改造过制冷系统，改变了冷媒的流向或流速。”
杜小七凑过来看图纸，他虽然看不太懂复杂的工程图，但“焊接”、“新痕迹”这些词还是听明白了。
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怪不得库门锁好好的没被撬！赵扒皮那老狐狸，肯定不是被凶手五花大绑扔进去的！十有八九是他自己个儿，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以为躲进冰窟窿里能治他的‘黑咳痨’，自个儿乖乖开门走进去的！结果呢？进去容易出来难，让人当条冰鲜大黄鱼给活活冻硬实了！” 他生动的比喻带着市井的粗粝感，却也一针见血。
陈砚清点点头，杜小七的推测与他之前的判断不谋而合。
他走回检验台，拿起镊子，再次探入那尊诡异的双鹤香炉内部，在残留的莹蓝灰烬中小心地拨弄翻找。
镊尖触碰到一个尚未完全燃烧的硬物。
他手腕轻巧地一翻，夹了出来。
那是一小片烧焦蜷曲的纸钱残角，边缘还残留着暗红的朱砂痕迹。
陈砚清将它轻轻展开，对着无影灯。只见焦黑的纸片上，一个用浓稠朱砂写就的“疫”字，如同凝固的鲜血，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实验室的瞬间——
“号外！号外！闸北棚户区昨夜新增‘黑咳痨’十例！又死人啦！瘟神收人啦！” 卖报童尖锐而带着惊恐的吆喝声，穿透警局厚重的墙壁和玻璃窗，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传了进来，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这凄厉的喊声，与香炉里那个血红的“疫”字，与图纸上被改造的制冷管，与赵金宝冻毙的冰棺，瞬间在陈砚清的脑海中串联成一条冰冷而清晰的锁链。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瘟疫，从未停止。而制造这场“病苦”的元凶之一虽己伏诛，但真正的复仇之火，似乎才刚刚开始燃烧。是谁，在散播这新的“疫”？是模仿？是延续？还是那尊香炉背后，“林氏”阴影的进一步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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