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棚户区疫病隔离区。
雨，像是老天爷倒翻了腌咸菜的缸，又酸又涩地浇在闸北的烂泥地上。
隔离区的窝棚挤得像发霉的蘑菇丛，空气里飘着腐烂的菜叶子、劣质烟草和一种更深的、令人心头发慌的甜腥气——那是“黑咳痨”吐出的带血浓痰的味道。
杜小七缩在一条臭水沟旁的破草席下，把自己裹成个灰扑扑的土疙瘩，只露出两只贼亮的眼睛。
他面前蹲着个拾荒的老妇，枯手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浑浊的眼珠里全是惊惧。
“小...小爷...真...真见鬼了啊！”老妇的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就...就前几晚，雨下得邪乎...俺在破席子下躲雨...就看见...看见一道白影子！飘飘忽忽的，跟...跟庙里画的观音娘娘似的...可...可那脸...冷得能冻死人！”
杜小七嚼着半块硬得硌牙的烧饼，含糊道：“阿婆，您老眼花了吧？这年头，观音娘娘也下凡收租子？”
“不是眼花！”老妇猛地抓住杜小七的胳膊，指甲掐得他生疼，“她...她就从那些躺着哼哼的人旁边飘过去...也不沾地...那些快不行的，她飘过去没一会儿，就...就咳得震天响，大口大口地吐血沫子！没...没多会儿就...就瞪眼了！可...可她那白裙子，干干净净，连个泥点子都没有！瘟神...是瘟神来收人了啊！”老妇说完，像是耗尽了力气，蜷缩成一团，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杜小七心里咯噔一下。
他把最后一点烧饼屑塞进嘴里，拍拍老妇的肩，塞过去两个铜板：“阿婆，找个干爽地儿猫着，甭管白影子黑影子，见了就躲远点。”
回到临时借用的棚户区巡警小哨所，陈砚清正对着简陋的上海地图皱眉，苏挽云则在一盏煤油灯下翻着一本厚厚的、纸张泛黄的英文医学档案，旁边还散落着几份工部局的疫情报告。
“探长，苏姐！”杜小七灌了口凉水，抹抹嘴，“那阿婆说得有鼻子有眼，白裙子，飘着走，病人见了她就吐血蹬腿，裙子还不沾灰！邪乎！”
苏挽云头也没抬，纤细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密集的铅字：“1910年东北鼠疫，伍连德博士的报告里确实记载过极其罕见的‘超级传播者’，一人可感染数十甚至上百人。但…免疫者主动散播，且自身成为移动病原库还能行动自如…这违背了现代医学对免疫机制的基本认知。”
她合上档案，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困惑，“除非…她本身就是一个被改造过的‘病原母体’，一个活着的培养皿。她的存在本身，对特定人群就是致命的污染源。”
陈砚清冷笑一声，指尖敲在地图上的棚户区位置：“菩萨？哼，是阎罗殿派来收账的索命无常！专收赵金宝造的孽债。这‘瘟神’越传越凶，人心惶惶，正好方便她行事。”
“那咱咋办？干等着‘观音娘娘’再显灵？”杜小七挠头。
“引蛇出洞。”陈砚清目光扫过杜小七，“你不是最擅长当‘饵’吗？”
是夜，子时将近。
雨小了些，但阴风更盛，吹得破棚烂布呜呜作响，如同百鬼夜哭。
杜小七把自己裹进一条散发着咸鱼和汗臭味的破麻袋，缩在一条病患相对集中的暗巷拐角阴影里。
他面前的地上，撒着特意掰碎、己经长了绿毛的烧饼——这是他琢磨出来的“诱饵”，病得快死的人或许没力气，但总有些饿急了的野狗野猫会被引来，制造点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巷子里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痛苦的呻吟。
杜小七眼皮开始打架，心里嘀咕着这“瘟神”架子真大。就在他快撑不住时，一股极其幽冷的、混合着淡淡药味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飘了过来！
这味道…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香，绝非棚户区该有的！
杜小七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他屏住呼吸，透过麻袋的破洞向外窥视。
一道白影！
真如老妇所言，那身影飘忽不定，仿佛脚不沾地，在昏暗的光线下，一袭素白的长裙显得格外扎眼，却又诡异的纤尘不染。
她正无声地掠过一个个蜷缩在破席上的病人，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意味。
就是她！林素心！
杜小七的心脏狂跳起来。眼看白影即将飘过他的藏身点，他猛地从麻袋里窜出，如同潜伏己久的狸猫，低吼一声：“站住！”整个人合身扑了上去！
那白影反应快得惊人！在杜小七扑到的瞬间，她仿佛没有骨头般向侧后方一滑，杜小七只觉指尖擦过一片冰凉滑腻的布料，随即“嗤啦”一声裂帛脆响——他手里只抓住了半幅撕裂的白色纱帘！
白影毫不停留，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在巷子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只留下那缕幽冷的药香和一丝更加清晰的、清甜的…栀子花香？萦绕在杜小七鼻端。
“操！让她溜了！”杜小七懊恼地捶了下地面，溅起一滩泥水。他举起手中那半幅白纱，凑到旁边一盏昏黄的煤油路灯下仔细看。纱质细腻，绝非贫民窟之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独特的冷香。
杜小七不死心，举着纱帘对着煤油灯猛嗅，试图记住这“索命鬼”的味道：“乖乖，这味儿…又苦又香，冷飕飕的，比西马路‘夜来香’的头牌抹的洋香水还勾人…” 话没说完，“阿嚏！阿嚏！阿嚏！” 连打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鼻涕眼泪差点一起下来。
陈砚清如同鬼魅般从另一处阴影里走出，一把拎起杜小七的后衣领，像提溜一只落汤鸡，冷冷道：“再闻？明天就给你脖子上挂块‘隔离重病’的牌子，扔进那边的窝棚里，跟‘黑咳痨’作伴去！省得你到处闻香识‘鬼’！”
杜小七揉着发红的鼻子，瓮声瓮气地嘟囔：“探长，您也太狠心了！我这可是工伤！再说了，这索命鬼…讲究是真讲究，抹香粉都挑栀子花的，阎王爷手底下当差福利这么好？” 他捏着那半幅纱帘，像捏着个烫手山芋，又舍不得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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