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山案最终以“受惊过度诱发心疾坠亡”的官方结论对外宣告结案。
凶手锁定为昆曲名伶白露(露华浓),其动机被简要归结为“为父复仇,手段极端”。
租界的大小报纸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开始大肆渲染这场“名伶复仇记”,将重点放在白露的美貌、她与李震山之间捕风捉影的“风流韵事”、以及那些精巧诡谲的杀人手法上,极尽香艳猎奇之能事。
至于“八苦”铜钱、高利贷账本背后累累的老人血泪、还有那枚预示不祥的“病苦”铜钱,则被轻描淡写或干脆忽略。
公众的注意力被迅速导向了娱乐化的猎奇,真相的沉重核心被浮华的泡沫所掩盖。
树倒猢狲散。
李府被抄查,管家因参与高利贷盘剥和做假账被判了重刑,其他涉案仆役、账房也依律受到了惩处。
曾经煊赫一时的李公馆,如今朱门紧闭,门可罗雀,只剩下“乐善好施”的牌匾歪斜地挂着,在风中发出吱呀的悲鸣,嘲笑着过往的虚伪。
警局法医室内,苏挽云在整理白露案最终的卷宗。
她的动作一丝不苟,将每一份报告、证物清单、照片都归档得整整齐齐。
然而,她的目光却一次又一次地停留在两个物品上:装在证物袋里的“病苦”铜钱,以及那张写着“汤己沸,疫将起”的匿名信纸条。
铜钱冰冷,“疫将至”的字样如同诅咒。
纸条上的字迹丑陋,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她想起在地下室整理兄长苏沐风失踪前寄存在她这里的遗物时,那本硬壳笔记本里潦草而激动的文字:
“…‘苦谛’绝非虚妄!它存在!以铜钱为记,以八苦为刑…他们自称‘判官’,在暗夜行使扭曲的‘正义’…目标锁定:周济世、李震山、赵金宝…沐风,你必须阻止…但证据…太深…”
“苦谛组织…以八苦为刑…周济世、李震山、赵金宝…”苏挽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铜钱冰冷的表面,低声自语,“哥哥,你追查的就是这个吗?白露…她是否也是‘苦谛’手中的一枚棋子?还是说,她本身就是‘判官’之一?她的复仇手法,尤其是利用结核杆菌…这种专业性,绝非普通伶人所能掌握。她是否受过特殊的指导?是否与你调查的组织有关?‘疫将至’和赵金宝…是巧合,还是必然的‘刑期’己至?”
兄长失踪的迷雾,似乎与眼前这枚铜钱缠绕得更紧了。
她将铜钱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攥出兄长的下落。
探长办公室内,陈砚清站在紧闭的百叶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上海滩。
外滩的万国建筑在阴云下显得压抑而冷漠,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他着口袋里那枚冰冷的第一案“生苦”铜钱,指腹感受着那凹凸的梵文刻痕。
白露留下的“病苦”铜钱和那张匿名信,如同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租界错综复杂的规则、洋人上司的冷漠与掣肘、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这些都像无形的枷锁,让他无法在明面上深挖“苦谛”的真相,也无法在“疫将起”之前,名正言顺地去干预赵金宝和即将到来的第三案。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早己写好的辞呈草稿。
纸张有些发皱,上面的字迹却刚劲有力。
他盯着那句“因理念不合,无法继续效力”,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如同淬火的钢。
这身警服,曾经代表着他维护正义的理想,如今却成了束缚手脚的绳索。
他需要更自由的身份,更灵活的立场,才能在这片浑浊的“苦海”中,去追寻那一线微弱的真相之光。
警司办公室。洋人警司叼着昂贵的雪茄,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陈砚清的辞呈,喷出一口浓烟,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
“陈,何必如此冲动?李震山的案子,你办得很‘漂亮’。租界需要你这样‘有效率’的人才。上面很满意这个结果。至于那些…嗯…‘额外’的麻烦,何必自寻烦恼?租界的真相,从来只有一半是亮的。另一半?那是代价,很大的代价,你付不起的代价。现在这样,各方都满意了,不是很好吗?” 他的语气带着施舍和不容置疑的傲慢。
陈砚清看着对方蓝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算计和冷漠,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这警服,穿着让人真恶心啊。”
话音落下的同时,陈砚清不再看警司瞬间难看的脸色,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充满虚伪和铜臭的办公室。
门外,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肩头。
当晚,陈砚清那间位于老城厢、陈设简陋的公寓里。
一壶温热的、杜小七不知从哪“顺”来的绍兴花雕摆在桌上。
三人围坐,气氛却比窗外的雨夜更显压抑。昏黄的灯光下,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
苏挽云拿出哥哥苏沐风的笔记本,翻到关于“苦谛”、“八苦为刑”和锁定目标(周济世、李震山、赵金宝)的那几页潦草笔记。
“‘苦谛’不是一个人,它像一张网。
我哥在追查它,现在,轮到我们了。”她的眼神坚定而执着。
杜小七听得入神,灌了一口黄酒,被呛得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他一边咳,一边下意识地撸起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破旧外褂袖子,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内衣袖口,去擦咳出来的眼泪。
就在他抬胳膊擦脸的瞬间!
陈砚清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敏锐地捕捉到了——在杜小七那破旧内衣袖口里侧的边缘,随着他抬手的动作,似乎用一根褪色的红绳,串着几枚圆形的、边缘模糊的、暗黄色的东西!
那形状,那色泽…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极了铜钱!而且不止一枚!至少有西五枚之多!它们随着杜小七的动作,发出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窸窣”声!
陈砚清的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重锤击中!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被酒呛到一般,自然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借着仰头喝酒的动作,完美地掩饰了瞬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和内心的惊涛骇浪。杜小七…袖中的铜钱串…他到底是谁?是“苦谛”的人?还是…?
杜小七浑然不觉,擦干眼泪,还在义愤填膺地骂着:“…那些洋鬼子,还有赵金宝那种黑心烂肺的王八蛋!都该塞进李老帅的烟枪里当烟丝烧了!探长爷,哦不,陈老板!您这侦探社开张,小七我第一个报名!包吃住就成!要求不高,一天三顿得有肉,南翔小笼管够就行!嘿嘿!”他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神在酒意下显得格外明亮,仿佛刚才袖口那一闪而过的秘密从未存在。
窗外,雨势渐大。
黄浦江上夜航轮船的汽笛声穿透厚重的雨幕传来,悠长、苍凉,如同为逝者哀鸣,又似在为新的、更深的迷局揭幕。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陈砚清望向闸北的方向,那里是赵金宝西药房所在的区域,更是贫民窟与疫病滋生的温床。
他放下酒杯,沉声道,声音斩断了室内的压抑和窗外的风雨声:
“收拾东西,去闸北。卖假药的‘赵掌柜’,他的‘汤’快沸了,我们得赶在‘疫’起之前。”
苏挽云默默点头,将桌上的“病苦”铜钱小心地收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那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杜小七麻利地跳起来:“得令!陈老板!咱这就开路!”
三人不再多言。
陈砚清穿上了一件半旧的黑色呢大衣,苏挽云提起了她装着“吃饭家伙”的小皮箱,杜小七则背起一个打着补丁的褡裢。
他们的身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汇入门外老城厢杂乱、潮湿、在昏暗路灯下泛着水光的街巷人流之中,步履坚定地向着闸北,向着那更深的、弥漫着“病苦”与“疫”之阴影的“苦海”漩涡,一步步走去。
那枚“病苦”铜钱在苏挽云的口袋里,紧贴着她的肌肤,散发着冰冷而持久的不祥预兆。
雨丝,无声地落在他们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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