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报告书在陈砚清的笔下艰难成形。
昏黄的台灯下，钢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盯着“死因分析”那一栏，久久无法落笔。
白纸黑字，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关乎真相，也关乎难以预测的后果。
李震山肺部严重的活动性肺结核，是铁一般的事实。
这无疑是他死前体弱、易受惊吓的重要基础，甚至可能是最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一旦将“肺结核”写入官方报告，引发的连锁反应将难以控制：
传染恐慌： 肺结核（肺痨）在当时是不治之症，传染性极强，闻之色变。消息传出，与李震山有过密切接触的李府上下、戏院人员、甚至警局接触过尸体的人，都将陷入巨大的恐慌。租界当局必然会启动强制隔离和筛查，引发社会动荡。
追查传染源： 必然要追查李震山的感染途径。
白露通过烟枪投毒的方式一旦曝光，其手段之阴毒诡谲将骇人听闻，更可能引起模仿犯罪。
同时，追查过程极易触及白露复仇的核心秘密和“苦谛”的阴影，这是陈砚清目前不愿也不能在明面上深挖的。
案件定性复杂化： 官方更倾向于一个“干净利落”的结论：惊吓诱发心脏骤停，坠楼加速死亡。引入肺结核，会让死因变得复杂、模糊，甚至可能给某些人以质疑和操作的空间。
打草惊蛇： “疫将至”的警告犹在耳边。公开肺结核信息，是否会惊动第三案的目标赵金宝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苦谛”网络？
权衡利弊，反复思量。
陈砚清最终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在官方结案报告中，他侧重写道：
“综合现场勘查、尸表及解剖检验、毒物分析、证人证言及物证链，认定死者李震山之死因为：受强烈恐怖景象（磷粉闪光制造之‘鬼影’幻觉）及异常声响（次声波诱发之心悸幻听）刺激，诱发急性心脏骤停，并于惊恐失控状态下撞破栏杆坠楼，致严重颅脑损伤及多脏器破裂，加速死亡。其随身烟枪内检出致幻物质曼陀罗花粉及可诱发心悸之秘药‘慢惊风’残留，进一步加剧其精神与生理之脆弱状态。”
对于肺结核一事，仅在内部机密附件中详细记录，并附加了一条措辞谨慎的建议：
“鉴于死者生前有消瘦、低热、盗汗等消耗性症状，肺部检出陈旧性病灶（注：未明确活动性结核），建议对死者生前密切接触者进行自愿性质的医学观察，以防潜在传染风险。”
这己经是他能在体制框架内，为真相和潜在风险所做的最大限度的平衡。
将“活动性结核”模糊为“陈旧性病灶”，是给恐慌降温；建议“自愿观察”，则是给潜在风险留一道后门。
处理完报告，陈砚清的目光再次落到苏挽云递过来的证物袋上。
那枚“病苦”铜钱静静躺着，背面的“疫将至”三个字，如同毒蛇的眼睛，闪烁着阴冷的光芒。这绝非白露死前随意的诅咒！
“‘疫’字绝非空穴来风。”苏挽云忧心忡忡地站在他桌旁，“白露精通此道，心思缜密到可怕。她会不会在别处也…埋下了种子？” 想到白露接触过烈性磷粉、曼陀罗花粉，甚至可能接触过其他病菌，苏挽云就坐立难安。这枚铜钱，更像是一个指向下一个目标的死亡预告。
“杜小七！”陈砚清沉声唤道。
“到！探长爷，您吩咐！”杜小七立刻从门边冒出来。
“发挥你的老本行，立刻去闸北、南市的黑市药贩子圈、江湖郎中堆里转转，特别是靠近棚户区的地方。留心打听，最近有没有异常的‘疫病’风声？有没有人大量囤积药材？尤其是治疗发热、咳嗽的！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陈砚清神色严峻，“记住，嘴要严实，眼睛要亮，鼻子要灵！把自己当块烂泥巴，糊到墙角去听！”
“得令！您就瞧好吧！打听消息这事儿，小爷比巡街的狗还灵！”杜小七一拍胸脯，麻利地换了身更破旧的短褂，往脸上抹了两把灰，眨眼间就溜出了警局，融入了黄昏时分上海滩杂乱的人流中。
杜小七熟门熟路地钻进闸北棚户区边缘一个嘈杂喧闹、污水横流的大茶馆。这里三教九流汇聚，是底层消息的集散地。
他扮作一个收“虎骨”、“羚羊角”（实为假货居多）的愣头青药贩子，操着半生不熟的苏北腔，缩在角落的条凳上，竖着耳朵，眯着眼睛，像只假寐的狸猫。
“…听说了吗？闸北三湾里那片棚子，咳嗽的人见多咧…跟约好了似的！”
“…咳！这算啥？我表叔住的那条弄堂，这两天抬出去仨了！都是咳着咳着就没了气儿！邪门！”
“…药？哪来的钱买药！‘济世堂’的避瘟散？嘿！那老小子赵金宝，心比煤球还黑！听说风声，立马把价钱翻了三番！他娘的，这发的是绝户财啊！”
“…就是！赵金宝那老王八蛋，囤的磺胺片都捂出蛆了吧？专等着人死绝了再卖天价！良心喂了狗了！”
“…嘘！小声点！赵阎王的人可凶着呐…”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混在茶碗碰撞和粗话叫骂中，清晰地钻进杜小七的耳朵。尤其是“赵金宝”和“济世堂”的名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赵金宝？
不就是那个在西药房一条街开了最大铺子、专坑穷人、卖假药发家的赵掌柜吗？
杜小七不动声色，又蹲了一会儿，确认没有更多关键信息，便像条泥鳅一样滑出了茶馆，一溜烟跑回警局。
“探长！苏姐！有门儿！”杜小七喘着粗气，压低声音把茶馆里听到的疫情风声和赵金宝囤积居奇、大发“瘟疫财”的消息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尤其强调了“济世堂”和赵金宝的名字。
陈砚清听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的警觉瞬间提到了最高！
白露的“病苦”铜钱和“疫将至”，赵金宝这个靠卖假药害人起家的西药房老板，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
还是说，白露的死，她的铜钱，是在向“苦谛”组织传递信息？
或者，“苦谛”本身就在利用这些“义警”的复仇，引导着主角团去揭开更深的黑暗？
赵金宝，就是下一个“病苦”的目标？而那个“染疫幸存的中医之女林素心”，是否己经悄然登场？
就在陈砚清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上的“病苦”铜钱时，一个巡警敲门进来，将一封没有邮戳、没有署名的信首接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信封是廉价的、粗糙的牛皮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陈探长 亲启”，字迹丑陋，东倒西歪，仿佛是用左手或者极不习惯写字的人所写。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陈砚清。他拿起裁纸刀，小心地划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同样粗糙的小纸条，上面用同样歪扭丑陋的字迹写着短短一行字：
“李帅宴毕，烛残烟冷。下一个上席的，是卖假药的赵掌柜。汤己沸，疫将起。”
纸条无声地从陈砚清指间飘落，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股寒意，彻骨的寒意，瞬间从陈砚清的脚底窜遍全身！
这封信，像是一道来自地狱的请柬，冰冷地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它赤裸裸地宣告了，一场以“病苦”为名、以瘟疫为背景、针对赵金宝的杀戮，己然如同沸汤，即将翻滚！而“疫将起”三个字，更是将无辜的贫民百姓也拖入了这恐怖的漩涡！
杜小七眼疾手快捡起纸条，凑到灯下一看，咂舌道：“乖乖！这请柬下得…比鸿门宴还瘆人！‘卖假药的赵掌柜’？赵金宝！这老小子得罪的怕不是阎王爷的赤脚医生吧？‘汤己沸，疫将起’…我的亲娘，这是要拿整个闸北当火锅，涮了赵金宝这盘黑心肉啊！”
陈砚清盯着地上那张仿佛带着死亡气息的纸条，眼神锐利如刀，又沉凝如深渊。
他知道，老苦的灰烬尚未冷透，病苦的腥风血雨，己然扑面而来。
而他们，正站在风暴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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