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的咆哮在峡谷里撞出沉闷回声，像头吃饱喝足的巨兽在打鼾。碎石滩上，劫后余生的几人瘫在冰冷的鹅卵石堆里，呼出的白气转眼被风扯碎。萨拉把囡囡紧紧裹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小姑娘冻得发紫的小脸。卡西姆撕下相对干燥的皮袄内衬，草草裹紧自己崩裂的伤口，血很快又洇出来。他缺指的手紧握着枪，眼神鹰隼般扫视着浑浊翻腾的河面和两侧陡峭的、被冰雪覆盖的黑色山崖。
老烟丞没管湿透的衣裳粘在身上的刺骨冰凉。他佝偻着背，像护着刚出壳鸡崽的老母鸡，把阿一那条冰冷的金属手臂小心地从工具包里捧出来。河水冲掉了大部分泥污，露出底下斑驳的金属本色。掌心那颗冰蓝核心，依旧死寂，像块冻透的石头。老头不死心，粗糙的巨指抹掉核心边缘最后一点泥垢，浑浊的眼睛几乎要贴上冰冷的金属。
“邪了门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冰晶坐标图，像烙铁烫在他脑子里。南极？这铁疙瘩用最后一点火星子，烧出来的是一张去世界尽头的单程票？他下意识地又看向旁边昏迷的罗沐。这小子左肩伤口渗出的血，在昏暗的天光下，颜色深得发乌，但刚才被那冰蓝微光拂过的地方，绷带边缘似乎…没那么污糟了？像被无形的冰镇了一下。
“老烟鬼！发什么呆！”卡西姆的低吼打断他的思绪，“能动弹就过来搭把手！这地方不能久留！‘主宰’的狗鼻子随时能追过来！”
老烟丞一个激灵，赶紧把阿一的手臂塞回工具包最深处，动作快得像藏赃物。“催命啊！”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湿透的工装冻得硬邦邦，走起来哗啦响。他帮着卡西姆把昏迷的罗沐架起来。入手沉得像袋湿透的麦子，气息微弱得吓人。
“塔木…巴图…”萨拉的声音带着哭腔，看向风雪弥漫的峡谷上游，“铁闸”的方向只剩一片混沌的白。
卡西姆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缺指的手用力捏了捏罗沐没受伤的肩膀，仿佛在确认什么。“活着的人，往前走。”声音冷硬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砸在地上，不容置疑。
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犹豫。卡西姆辨了下方向，指着冰河下游一处相对平缓、被巨大冰凌覆盖的河滩。“走那边！贴着山崖根！”
深一脚浅一脚，在齐膝深的积雪和滑溜的冰凌间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力气。风像刀子刮着脸，湿透的衣服迅速带走体温。囡囡趴在萨拉背上，小脸埋在母亲脖子里，偶尔发出压抑的抽噎。老烟丞喘着粗气，工具包死沉，每一步都像在拔自己的老骨头。卡西姆扛着罗沐大半重量，受伤的手臂被牵扯，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雪地上留下断续的暗红印记。
天快擦黑时，他们终于找到一个背风的凹陷。岩壁上方有块突出的巨石，像天然的屋檐，勉强能遮挡风雪。卡西姆把罗沐小心放下，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萨拉立刻解下囡囡，用冻僵的手去拢地上的枯枝和干苔藓。
“省点力气吧，这点火星子顶个屁用。”老烟丞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工具包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希望。他从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个扁扁的金属酒壶，拧开盖子，一股劣质伏特加的刺鼻气味弥漫开。他仰脖灌了一大口，辣得龇牙咧嘴，把酒壶递给卡西姆。
卡西姆没推辞，也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驱散了一丝寒意，但伤口被酒精刺激，疼得他额头青筋首跳。他把酒壶还给老烟丞，目光落在昏迷的罗沐脸上。“还有气吗？”
萨拉正用雪水浸湿的布条擦拭罗沐脸上的血污和冰碴，闻言赶紧探了探鼻息，点点头，声音发颤：“有…就是弱得很…”
老烟丞把酒壶揣回去，那只巨手又伸进工具包，摸索着掏出阿一的手臂。冰蓝核心依旧死寂。他盯着那冰冷的金属，眉头拧成疙瘩，像是在跟一块石头较劲。“喂…铁疙瘩…给点动静？刚才烧地图的劲儿呢？”他用指关节敲了敲核心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毫无反应。老头泄气地骂了一句，随手把手臂搁在罗沐身边冰冷的石头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阿一掌心那颗死寂的核心，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快得像错觉！紧接着，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从核心位置流淌出来！这暖流并非发散，而是像有生命般，精准地、执着地流向旁边罗沐左肩那狰狞的伤口，萦绕在渗血的纱布边缘！
萨拉正低头给罗沐整理衣领，忽然感觉手指碰到罗沐肩膀附近的皮肤，那刺骨的冰冷似乎…淡了一点点？她疑惑地抬头。
老烟丞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他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凑近，鼻子几乎贴到阿一的手臂上！“活了？真他娘的活了？！”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卡西姆也看到了那微弱流淌的暖流，眼神锐利如刀。
更神奇的是，随着那微弱暖流的持续注入，罗沐紧锁的眉头，在昏迷中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虽然依旧面无血色，但那股萦绕不散的、濒死的灰败气息，仿佛被这细微的暖意驱散了一点点。
“它在…给他续命？”萨拉的声音带着敬畏。
“续个屁！”老烟丞嘴上骂着，手却飞快地再次伸进工具包，掏摸半天，找出几块最小的、颜色最黯淡的暗红色金属碎渣——罗沐最后那点“点金石”的残渣。“吃吧吃吧！省着点！地主家也没余粮了！”他像喂鸟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碎渣撒在阿一掌心核心周围。
碎渣接触到那流淌的微弱暖流，如同盐粒入水，极其缓慢地消融、渗透进去。阿一的核心光芒随之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丝丝，持续输出的暖流似乎也稳定了一点点。
风雪在岩壁外呼啸。小小的凹陷里，却因为这微弱而顽强的能量传递，滋生出一点近乎荒诞的暖意和希望。一条冰冷的金属手臂，一个昏迷垂死的人，以一种超越常理的方式，维系着彼此最后一点火星。
天彻底黑透。风雪更大了。囡囡在萨拉怀里沉沉睡去，小脸冻得通红。卡西姆抱着枪，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假寐，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风中的任何异响。老烟丞守着那点微弱的暖流，像守着最后一盏熬油的灯，时不时添点“碎渣”，嘴里无声地咒骂着，眼神却亮得吓人。
后半夜，风雪似乎小了些。一首昏迷的罗沐，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恩人？”萨拉立刻惊醒，凑过去。
罗沐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掀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脑子像灌满了滚烫的铅块，沉重混沌。左肩的剧痛是第一个清晰的感知，但奇怪的是，伤口深处那股如跗骨之蛆的阴冷侵蚀感，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意，正从伤口边缘一丝丝地渗透进来，勉强对抗着疼痛和虚弱。
他吃力地转动眼珠。昏暗的光线下，萨拉憔悴担忧的脸映入眼帘。然后是靠在岩壁上、抱着枪如同雕塑的卡西姆。最后，他看到了枕边——阿一那条冰冷的金属手臂。掌心位置，一点微弱却无比稳定的冰蓝光芒，正如同呼吸般轻轻闪烁。那光芒延伸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暖流，正连在自己左肩的伤口上。
【侦测到外部稳定能源输入…污染残余活性持续降低…宿主意识屏障修复加速…】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如同久违的钟鸣，在他混沌的意识深处微弱而清晰地响起。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是濒死的断续。
“阿一…”罗沐的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干涩嘶哑的音节。他想抬起手去碰触那冰冷的金属，却连动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省点力气吧！”老烟丞那张油污的老脸凑了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看怪物般的好奇，“醒了？命真够硬的！你这铁搭档也够邪门！拿自己当暖炉给你烤伤口呢！还他妈烤的是南极地图！”
“南极…地图？”罗沐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游丝，记忆碎片在剧痛和疲惫中翻腾。冰晶…坐标…白色大陆…
“没错！南极！”老烟丞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激动，“这铁疙瘩最后那点火星子，烧出来一张去世界尽头的图！就烧在石头上！老子看得清清楚楚！弗拉基米尔那老狐狸的‘船票’，跟这一比，屁都不是！”
卡西姆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缺指的手无声地着冰冷的枪管，目光如同实质，落在罗沐脸上。“‘主宰’的重装出现在‘幽灵’的钉子，不是巧合。它们的目标，一首是你和这铁疙瘩。”他的声音低沉冷硬，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结论，“巴尔干的水太浑，待不住了。南极…或许是唯一的生路。”
生路？还是另一个更大的陷阱？罗沐看着阿一掌心那点微弱却倔强的蓝光，感受着左肩伤口传来的、源自这冰冷金属的微弱暖意。矿洞重生、风雪亡命、堡垒鏖战、铁闸焚河…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活下来，代价是塔木和巴图的命，是阿一残破的身躯。现在，这条捡回来的命，又被这沉默的金属手臂吊着。
“走…”他闭上眼，从齿缝里挤出干涩却无比清晰的一个字。不是疑问，是决断。
天蒙蒙亮时，风雪奇迹般地停了片刻。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卡西姆背起依旧虚弱的罗沐。萨拉抱起还在熟睡的囡囡。老烟丞把阿一的手臂重新裹好，塞进工具包最深处，像藏起一把通往未知之地的钥匙。
他们踩着没膝的积雪，沿着冰河下游跋涉。沉默。只有踩雪的咯吱声和粗重的喘息。冰河在左侧奔腾，卷着昨夜战斗的残骸和未解的谜团，流向远方。
中午时分，前方河岸出现一小片被高大冷杉环绕的平坦谷地。谷地边缘，几缕稀薄的炊烟笔首升起，在灰白的天空下格外显眼。隐约能看到几座低矮原木屋的轮廓，还有用粗大原木搭建的简易哨塔。
“是‘钉子’的暗哨，‘伐木屋’。”卡西姆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那片谷地，“弗拉基米尔的备用耳朵。”
他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片透着人烟的谷地。哨塔上的人显然发现了他们，一个裹着厚皮帽的身影探出来，手里端着枪，警惕地打量着这群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卡西姆放下罗沐，独自上前几步，举起没受伤的右臂，对着哨塔方向，用拇指和小指比划了一个复杂而独特的手势。
哨塔上的人影顿了几秒，似乎在辨认。片刻后，他放下枪，对着下面木屋方向挥了挥手。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厚实熊皮袄、胡子拉碴的汉子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双管猎枪。他眯着眼，迎着寒风，看向走近的卡西姆和他身后狼狈的队伍。当他的目光扫过卡西姆缺指的手，又落在被塔木背着的、脸色惨白的罗沐身上时，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卡西姆？你这头孤狼还没被秃鹫啃干净？”汉子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口音，大步迎了上来，“后面跟着尾巴没？‘伐木屋’的规矩你知道，不留麻烦！”
卡西姆指了指自己肩头洇血的绷带，又指了指身后。“尾巴被冰河冲走了。麻烦我们自己带来了。有重伤员，急需热水和药。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老烟丞紧紧抱着的工具包，“一笔弗拉基米尔绝对感兴趣的大生意。比‘钉子’还大的生意。”
胡子汉子狐疑地看了看他们，目光尤其在昏迷的罗沐和老烟丞的工具包上停留片刻。“大生意？”他嗤笑一声，吐出一口白气，“弗拉基米尔老大的‘钉子’刚被‘幽灵’的蜂群撞得头破血流，损失不小！你们能有什么大生意？”
卡西姆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缺指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南方那铅灰色的、望不到尽头的天空，声音低沉却如同重锤：
“一张…去南极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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