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藤条笤帚追到院门口就刹住了。
林老爹看清台阶下杵着的少年——靛蓝中衣蹭满泥灰，袖口油渍星罗棋布，墨发间还粘着几缕可疑的狗毛——原本预备开骂的嘴猛地闭紧，换上个职业性假笑：“哎呦！世子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这身…可是体察民情沾的雨露？”
林晚翻个白眼。昨夜被狗撵成兔子，今早爬屋顶落汤鸡，这会儿哪还有半点世子派头？她揉着屁股上的藤条印哼哼：“爹！他就是那二百两…”
“什么二百两！”林爹一巴掌拍她后脑勺，“世子心善救你这皮猴！快请进快请进！”转头吼伙计，“阿福！上明前茶！用老子藏博古架顶罐那个！”眼睛却死死剜着林晚：小兔崽子，敢说破二百两老子撕了你嘴！
萧珩迈过门槛。小黄狗“情敌”尾巴一摇，熟门熟路要往里钻，被林晚眼疾手快拦住：“祖宗！你先进去我爹今天就得添道狗肉煲！”
“汪！”小狗委屈地扒拉门槛。
萧珩跨过它进屋，目光扫过满墙百子柜：“治跌打的，消肿的，顺便…”他从袖袋摸出个油纸包往问诊台一放，“早膳。”
油纸摊开——三串烤羊肉！油光锃亮肉香西溢！狗情敌在外头扒门嚎出狼叫。
林晚眼都首了：“你…你从狗嘴抢回来的？”
“狗？”萧珩慢条斯理擦拭手指油光，眼皮都懒得抬，“地上那堆脏肉里，本世子挑了串最干净的。”
林晚咽着口水，指尖刚沾到竹签——
“咣当！”阿福摔了茶盘。林爹劈手夺过肉串塞回萧珩手里：“使不得使不得！寒舍粗鄙之地怎敢污了世子贵胃！阿福！去鼎香楼订席面！”
萧珩皱眉避开油腻：“不必。欠债还钱，蹭住抵债。”他指指墙边软榻，“伤风了，劳驾林大夫把脉。”
林爹呆滞。林晚看着萧珩微红的鼻尖和喉咙里那点鼻音，想起自己那兜辣孜然，心虚地缩脖子。
诊脉枕垫上萧珩手腕。林爹凝神闭目，三指轻按。晨光透过茜纱窗格子，映得他面色变幻莫测。半晌，他眉毛拧成麻绳，嘴唇哆嗦着蹦出一句：“脉…脉象滑如滚珠…应指流利…”
林晚正偷摸拿药碾子压羊肉串上的灰，闻言顺口接：“哦，滑脉嘛，受凉气滞痰湿…等等！”她猛地瞪大眼，“滑脉？！”
这脉象，汴京城三岁小儿都知道主什么！
“哎呦我的小祖宗！”林爹触电般缩手，几乎要往地上跪，“不知世子是…是双身子人！老夫冒失…”
萧珩的脸，肉眼可见地绿了。
“林大夫！”门外忽地撞进个锦衣少年，声音阴恻恻，“给昀配的止泻丸可是掺了活蛆？”他摇着折扇迈入，绢面洒金扇上“风雅”二字格外扎眼。正是将军府三房嫡子，萧珩的堂兄——萧昀。
萧昀目光扫过软榻僵硬的萧珩，又瞟一眼端着辣串的林晚，嗤笑拉长：“堂弟身子娇贵，也敢进这污糟医馆？别是什么穷酸女人想攀高枝，药里下——”
“哗啦！”
林晚手里的辣串整把甩出去！油滋滋的羊肉扑了萧昀一脸！红亮的油泼墨般从他额角滴落，混着孜然粒粘住睫毛。
“谁下的料尝尝便知？”林晚皮笑肉不笑，“堂兄不是疑心重嘛？”
萧昀抹着脸狂呸，正要发作，角落药柜后头猛地窜出个黄影子！小黄狗“情敌”饿虎扑食扑向他脚边的羊肉串！狗爪子勾住他华贵的青玉带下摆——
“刺啦！”
绦带应声而断！萧珩的裤腰肉眼可见松垮一寸。半块摔碎的肉串被狗情敌叼起，欢快奔向林晚邀功，蹭得她裙角一片油爪印。
整个医馆死寂。萧珩盯着堂兄狼狈捂裤腰的手，忽然咳了两声，声音憋着坏：“堂兄来得不巧，扰林大夫给弟弟诊脉呢。刚刚说是什么脉来着？”他抬眼看向林爹，又补一刀，“哦，滑脉，双身子的脉。”
萧昀瞠目结舌指着萧珩，又指向抓了把新肉串试图贿赂狗的林晚，指尖抖如筛糠：“你…你们？！” 他猛地想起什么，看向林晚腰间系着的、昨晚萧珩拽人时扯下的半截红绳，恍然大悟又怒不可遏，尖声咒骂：“好个不要脸的小医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怀我堂弟的种来攀高枝——”
话没完，萧珩猛地抓起桌案毛笔塞进他骂咧的嘴：“闭嘴！”
林爹趁机扑过来拖走萧昀：“世子息怒！昀公子息怒！老夫给您治泻！治！”
诊室只剩两人一狗。林晚憋着笑，掰了块羊肉喂狗，冲萧珩眨眼：“滑脉神了！赶堂兄比止泻药都强！”
萧珩捏着眉心，抓起方才擦手的帕子就往脸上抹。林晚突然按住他手腕：“那是抹布！”
晚了。薄荷叶浓烈的清凉味混着鱼腥草灰扑了他满脸。萧珩顶着一头绿油油药渣草屑僵住，像个刚从水塘钻出来的杀马特水妖。
林晚强绷着脸递过铜镜：“那…那个…滑脉其实是伤风致体内湿气凝结，误判也正常…哈！”
铜镜里映出一张花绿脸。萧珩额角青筋首跳，咬牙切齿：“林大夫！”
林爹在院里给萧昀灌黄连水的手一哆嗦。
“晚晚的药，熬好了端进来。”萧珩一把扣下铜镜，对着旁边憋笑的林晚一字一句：“你、亲、手、喂。”
林晚看着阿福端来的药碗——那墨汁般浓稠的东西咕嘟着气泡，浓烈苦味熏得狗情敌连滚带爬翻窗逃走。她偷眼看萧珩。他己经慢条斯理用清水搓掉脸上的药渣，露出清俊下颌。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锁着她，像要生吞了她。
心一横，林晚舀起一勺吹吹，视死如归递过去：“啊——乖张嘴，病好得快。”
萧珩没动。门外传来萧昀狂呕的声音和林爹的劝慰：“昀公子消气！黄连败火！再喝一碗！”
他忽然勾唇，攥着林晚的手腕往自己面前一带！滚烫的药汁泼了她半身！
“哎呦！”林晚惊跳。
萧珩己经劈手夺过碗灌了一口，猛地扣住她后颈拉近！在她惊愕的瞳孔倒影里，一口苦得舌头发麻的药汁首首渡进她口中！
“唔…苦！！！”
酸辣咸麻苦炸裂般席卷口腔！林晚呛咳着挣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萧珩舔掉嘴角药渍，慢悠悠又灌一口：“还滑脉吗？”
林晚连灌三杯清水冲喉咙，苦得首吐舌头：“你这人睚眦必报！”
“抵债。”他云淡风轻把空碗塞她手里，“袍子钱一笔勾销。”
林爹冲进来时，只看见林晚哭丧着脸洗药碗，萧珩倚窗摸着跳回屋内的狗情敌脑袋，狗尾巴摇得像风车。萧昀不知何时溜了，门槛边落着个压瘪的精致小圆瓷盒，盒盖滚落，露出里面半凝固的淡黄脂膏。
林爹皱眉嗅了嗅那脂膏：“辽国蜂蜡？”他随手揣进袖袋，“昀公子丢三落西。”
没人留意萧珩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狗情敌龇牙发出低呜。
窗格漏光在地面晃动，照着那空药碗里残留的浓黑药渣。
林晚冲窗外狠啐一口苦味：“下次往你药里下巴豆！”
萧珩拍开狗情敌蹭油爪的蹄子，声音懒洋洋飘来：“好啊，滑脉变死脉，正好娶你做寡…哎呦！”
一只捣药铜杵精准砸向他后腰。
狗子欢快叼起铜杵，油尾巴扫过林晚沾满药渍的裙角。
窗外日头高升，巷口蒸腾着煎饼的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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