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是被鸟屎砸醒的。
黏湿的白色污物落在眉心，带着腐烂浆果的气味。他猛地睁眼，看见一只朱冠蓝羽的怪鸟站在枝头，歪头盯着他，瞳孔里转动着细小的年轮。
“滚！”他嘶哑地吼，声音像生锈的门轴。
怪鸟扑棱棱飞走，抖落的羽毛在晨光中泛着金属光泽。青河挣扎着坐起，浑身关节发出枯木断裂般的脆响。他低头看手——皮肤是正常的小麦色，指甲圆润，昨日还肆意生长的根须消失无踪。只有掌心那道被二十九划破的旧疤，边缘泛着极淡的青色。
记忆最后是漫天青火，宁无尘伞面上滴落的雨，还有无字碑前刺入胸膛的灼痛。可此刻他靠着的这棵老松树，树皮上留着新刻的印痕：
廿九年夏 蝗过东岭
青河的呼吸停滞了。他踉跄起身，腿脚虚软得像初生的小鹿。环顾西周，是全然陌生的山林：蕨类植物高及人腰，藤蔓缠绞着扭曲的怪树，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草木腥气。
“不可能......”他摸着胸口，那里平整光滑，年轮的凸起感彻底消失。可当他闭目凝神，一种更深沉的存在感在骨髓里脉动——像埋在地底的巨树根系。
水声引他找到山涧。俯身掬水时，溪面倒影让他浑身僵住。
水中人约莫三十岁模样，下颌有淡青胡茬，眉骨处一道旧疤斜入鬓角。最陌生的是那双眼：瞳孔边缘泛着极淡的青色光晕，像蒙着雾的深潭。这是他的脸，却又不是。记忆里那个客栈伙计的稚气被磨尽了，只剩下被时间冲刷后的冷硬轮廓。
“二十九年...”青河掬水泼在脸上，冷水激得他发抖。宁无尘最后的话语在耳边炸响：“唯有死透，方得自由。”
原来自由是二十九年的空白。
他摸索全身，粗布衣裤己朽烂成絮，腰间却意外系着个完好的皮囊。倒出里面的物件：一枚生锈的钥匙，半截褪色的红绳，还有...一把三寸长的木鞘小刀。拔刀出鞘的瞬间，他几乎脱手——刀身竟是他胸口脱落的年轮！薄如蝉翼的青金色圆片，边缘锋利，中心镂刻着难以辨识的符文。
刀尖无意划过指腹。血珠渗出时，奇异的事发生了：一滴血悬在刀面上，凝成的血珠，表面浮现“一”字，随即被刀身吸收。指腹伤口瞬间愈合，只余微痒。
《大春功》还在。只是换了存在的方式。
饥饿驱使他行动。当野兔从蕨丛窜出时，身体比意识更快——手腕轻抖，年轮刀脱手旋飞，青光一闪，兔尸己被钉在树干上。走近细看，兔眼瞳孔里残留的惊恐中，竟也映着微小的年轮虚影。
剥皮烤肉时，青河发现更诡异的事：火焰舔舐兔肉散发的焦香里，他竟能“尝”到这只兔子的一生——啃过的草叶、躲避的山狐、暴雨夜蜷缩的树洞...无数破碎的感知顺着烟火气钻入鼻腔，在脑海炸开。
“呃！”他扶树干呕，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慌乱中摸到腰间皮囊，紧握那半截红绳的刹那，翻腾的异物感才潮水般退去。
红绳是锚。他喘息着意识到，锚定他作为“青河”的存在。
当夜在树洞栖身，月光穿透枝叶缝隙，在洞壁投下光斑。他无意识用年轮刀划过石壁，石粉簌簌落下，刻痕竟自动延伸、交错，渐渐构成一幅壁画：
中央是棵倒生的巨树，根系扎进星空，树冠垂落大地。无数小人沿着枝干跪拜，每人头顶浮着数字——十七、西十三、六...越靠近树根的小人，数字越大，身躯越接近树木。而树根最密集处，有个渺小身影正举刀劈砍根须，刀的形状赫然是年轮！
青河触电般缩手。壁画底部，一行小字在月光下渗出青光：
“年轮噬主时，方知...”
后面的字被刻意刮花了。他反复凹痕，指尖突然刺痛——刮痕里藏着半枚嵌进石壁的铁片。撬出后发现是把断剑的剑尖，锈迹斑斑的刃身上，錾刻着一个“青”字。
暴雨在凌晨突至。青河蜷在树洞深处，听雷声滚过山峦。一道惨白电光劈亮天地时，他看见对面山崖上赫然立着个人影！青衣在狂风中翻卷，腕间一抹红色时隐时现。
“青蘅——！”他嘶吼着冲进雨幕。
泥泞的山路在脚下扭曲。当他攀上悬崖，那里只剩下一截系在枯枝上的褪色红绳，在雷光中飘摇如血幡。红绳末端系着片薄玉，玉上刻着新字：
“向南三百里 有人在等你”
字迹在雨中迅速溶解。青河攥紧红绳，冰冷的玉石硌着掌心。二十九年的空白里，谁在等他？青蘅？宁无尘？还是...另一个自己？
雨停时，他站在崖边俯瞰。晨雾散开的谷底，竟有大片焦黑的树桩，排列成诡异的圆阵。中央空地竖着半截石碑，碑前插着一把剑——正是他手中断剑缺失的那部分。
青河滑下山崖。剑柄缠绕的红绳己腐朽成灰，剑身却毫无锈迹，靠近时发出低沉的嗡鸣。当他将断剑尖对准剑身缺口，一股吸力猛然传来！
双剑合璧的刹那，磅礴记忆冲垮意识——
血河奔涌，青衣女子将红绳系上他手腕：“此去轮回，莫忘本心。”
烈火焚天，二十九跪在焦土中，将年轮刀刺进自己胸膛：“替我...活下去。”
最后是无边黑暗里，宁无尘的声音冰冷如铁：“第三十一个容器，该醒了。”
青河跪倒在地，合璧的长剑灼烫着掌心。剑格处缓缓浮现两个青篆：
“斩岁”
原来他从未自由。所谓死透，不过是换了个更精致的牢笼。二十九年空白是重置，是清空上一个失败的实验品，等待容器再度成熟。
山谷死寂。青河握紧斩岁剑，剑身映出他染上青芒的瞳孔。这一次，他看清了瞳孔深处盘踞的东西——
一株含苞的青萼花，正在年轮环绕中缓缓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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