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解惑
蒙学堂的晨光，被刻刀与石块的沙沙声填满。青河沉静的身影穿行于矮几之间，指尖玄黄之力流转如无形之风，时而拂过弟子们笨拙握持的石块，引动那细微的“石痛”共鸣，引导稚嫩心神去触碰金石最本真的脉动。当他在那个瘦高倔强、名为周桐的记名弟子矮几旁停下，以玄黄之力强行抚平深青碎石爆发的冰冷痛苦烙印时，整个讲堂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周桐脸色煞白，握着刻刀的手抖得厉害，看那块被推开的深青碎石如同看洪水猛兽。青河只留下“此石承痛过甚，刻痕己深，暂不可复加。换石。”的低语，便走向下一个弟子。周桐茫然点头，如蒙大赦般将深青碎石扫到矮几最角落，换了块普通青石，再下刀时，动作小心翼翼，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
晨课结束的钟声悠扬响起。
弟子们放下刻刀，揉着发酸的手腕，三三两两离去，兴奋地交流着方才“感觉”到石头“呼吸”的奇妙体验。唯有周桐磨磨蹭蹭，目光时不时瞟向矮几角落那块冰冷的深青碎石，脸上惊惧未消，却又被一种强烈的不解与不甘缠绕。
青河并未立刻离开。他立于窗边，看着院中初升的日头将青砖地面染上暖色。深渊般的眼眸平静，倒映着窗外新发的嫩叶，也倒映着身后那个徘徊不去的瘦高身影。
“先生……”周桐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干涩，走到青河身后几步远停下，双手不安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学生……学生愚钝。方才那块石头……它……它里面到底是什么？为何……为何会那样？”他回想起心神被那冰冷绝望感刺穿的瞬间，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青河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周桐年轻却带着执拗的脸上，也落在他因用力绞紧而指节发白的双手上。那双手的指腹，还残留着与顽石较劲留下的细微红痕。
“石痛。”青河的声音嘶哑而平静，如同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常识。
“石痛？”周桐一愣，显然无法理解这个答案，“石头……怎么会痛？它……它不是死的吗？”
“谁言其死？”青河反问，深渊般的目光穿透周桐的迷茫，仿佛要将他带回方才那冰冷绝望的感知瞬间，“形僵，非神灭。其痛，非血肉之呻吟，乃……存在之痕。”
他不再看周桐，目光转向讲堂角落，那块被周桐遗弃在矮几上的深青碎石。他缓步走过去，布满细微木质纹理的手掌，极其稳定地拿起那块冰冷的石头。
“看。”他将深青碎石托至周桐眼前。
没有动用玄黄之力。
只是让它静静地躺在掌心。
周桐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后倾，带着戒备。然而，这一次，碎石毫无异状，冰冷死寂，如同最普通的顽石。
“方才之痛，源于你。”青河的声音低沉，字字敲在周桐心上，“你欲强刻新痕于旧伤之上，蛮力相加，引其烙印反击。如同……以刀剜疮，疮必噬人。”
周桐浑身一震！方才自己心浮气躁，只想在那道深凹痕旁刻下更深的印记证明自己……不正是在“以刀剜疮”吗？
青河布满木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碎石表面那道最深的、如同撕裂伤口的扭曲凹痕。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抚慰。
“此痕，即其痛。”
“非你所刻，却因你而醒。”
他抬眼，目光再次锁定周桐：“欲解其痛，非蛮力可破。需……”他顿了顿，深渊般的眼底仿佛倒映出守经堂角落里墨农佝偻的身影，“…知其痛，承其重，融其痕。”
周桐似懂非懂，眼神更加茫然。知其痛？承其重？融其痕？这对他一个连引气都尚显艰难的记名弟子来说，太过玄奥。
青河不再言语。他托着那块深青碎石，走到周桐的矮几旁，将其轻轻放回原处。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悬停在碎石上方寸许，并非引导，而是……隔绝！一缕极其内敛的玄黄之力如同最薄的纱幕，轻柔地笼罩住碎石，将其内部那沉重痛苦的烙印暂时隔绝、安抚。
“闭目。”青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
周桐不明所以，但对青河的敬畏压过了疑惑，依言闭上双眼。
“伸手，覆于此石之上。勿触。”青河指引。
周桐紧张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悬停在碎石上方。掌心能感受到碎石散发出的微弱冰冷。
“静心。勿思，勿虑。”青河的声音如同沉入古井的石子，“只……感。感其形之棱角，感其质之冰冷，感其痕之……存在。”
周桐努力摒弃杂念，心神全部集中在悬停的手掌之下。起初，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但随着时间流逝，在那层玄黄纱幕的隔绝与安抚下，他紧绷的心神缓缓沉静下来。掌心下那块深青碎石冰冷的轮廓、粗糙的质感、以及……那道扭曲凹痕的“形状”，在他闭目的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不是视觉的清晰。
而是一种……触感与心神交织的轮廓。
那凹痕的扭曲，不再仅仅是视觉上的怪异线条，而仿佛成了一种……凝固的呐喊，一种被强行嵌入石头内部的、沉重的故事。冰冷依旧，死寂依旧，但那股让他惊惧的绝望感却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沉重。
“其痛，非伤你。”青河低沉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在解读他模糊的感知，“其痛，乃其自身……存在之重。你方才所感之噬，非其恶意，乃你……解其重，强加己念。”
周桐身体猛地一颤！
闭目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自己之前心浮气躁，只想证明自己，刻刀带着蛮横的意念刺向那道凹痕……而那道凹痕，如同一个沉默背负了无数岁月的伤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理解的侵犯所激怒，本能地爆发出冰冷的反击！
不是石头要伤他！
是他……先伤了石头！
一股混杂着愧疚、恍然、以及更深层震撼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周桐的心神！他悬停在碎石上方的手掌，不再颤抖，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小心翼翼。
“现在，”青河的声音再次响起，玄黄纱幕悄然撤去，“再感。”
周桐的心神彻底沉静下来，不再有惊惧，不再有杂念，只有一种纯粹的、试图去“理解”的意念覆盖在碎石之上。
冰冷依旧。
沉重依旧。
那道凹痕的苍凉与存在感依旧。
但……那股噬人的绝望感，消失了。
它只是冰冷地、沉重地、带着那道无法磨灭的伤痕……存在着。如同一个沉默的老人，背负着过往，却不再因外界的触碰而激烈反抗。
周桐缓缓睁开双眼。
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中的惊惧茫然己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了悟。他低头看着矮几上那块深青碎石，看着那道扭曲的凹痕，眼神复杂无比。
“先生……我……我好像……明白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更多的是一种拨云见日的清明，“刻石……不是征服石头……是要……懂它？”
青河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清晰的了悟之光，深渊般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根须在大地深处微微舒展。他缓缓颔首，未发一言，转身走向讲堂门口。
周桐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青河即将消失的背影，郑重地、深深一揖。然后，他重新坐回矮几前，没有拿起刻刀，只是伸出不再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触摸易碎珍宝的谨慎，抚过那块深青碎石冰冷的表面，抚过那道扭曲的凹痕。这一次，他的指尖感受到的不再是惊悸的冰冷，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需要被理解的……存在。
青河的身影融入门外明亮的晨光。
陈夫子站在廊下阴影里，将讲堂内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周桐那判若两人的郑重姿态，看着他指尖抚过碎石凹痕时流露出的虔诚，浑浊的老眼中精光闪烁，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充满感慨的叹息。
青河并未走远，停在院中一株半枯的老槐树下。粗糙的树皮布满裂痕，如同老者沧桑的脸。他布满木纹的手掌轻轻按在树干一处巨大的、深陷的旧疤上。
青河并未走远，停在院中一株半枯的老槐树下。粗糙的树皮布满裂痕，如同老者沧桑的脸。他布满细微木质纹理的手掌并未抬起，只是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一片飘落在地、边缘蜷曲焦枯的槐叶。叶片枯脆的触感，带着生命凋零的细微刺痛，顺着指尖传来。
他目光沉静地掠过槐树躯干上一道深陷的旧疤，那疤痕扭曲狰狞，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裂后又强行愈合，沉淀着经年的苦痛。树疤深处，隐隐传来只有他能感知的、无声的呻吟。
低沉的语声，如同融入尘埃，悄然消散在蒙学堂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他的目光穿透那道深沉的树疤，仿佛看到其内部被岁月凝固的挣扎与沉重。
“二十九，”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一丝跨越漫长岁月的了然。
“石痕……入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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