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脊的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暮色，青河的身影融入山下书院稀疏的灯火。他并未走向藏书阁的恢弘星辉，也未踏入内院弟子云集的清修之地，步履沉稳，最终停在了一片灯火最为黯淡、屋舍最为低矮朴素的区域外——蒙学堂。
此地是书院启蒙根基所在，专为尚未正式引气入体的稚龄童子及少数资质驽钝、年岁稍长的记名弟子开设。青砖灰瓦的屋舍围成一个小院，空气中飘散着墨香、孩童的嬉闹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初学者的忐忑与笨拙气息。
青河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他气息沉凝如古井，玄黄之力内敛，皮肤上古木纹理般的浅痕在寻常灯火下几不可见，与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杂役或低阶教习并无二致。只有那双深渊般的眼眸扫过院落时，沉淀的沧桑与厚重，让几个正追逐打闹的童子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有些茫然又好奇地看着他。
蒙学堂的管事，是个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的老修士，名唤陈夫子。他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借着廊下灯火批改一叠歪歪扭扭的描红字帖，眉头紧锁，显然不甚满意。察觉到青河的气息，他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镜片，目光带着一丝审视。
“这位……先生？”陈夫子有些迟疑，青河的面容年轻，气息却沉静得不像年轻人。
“青河。”青河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固有的嘶哑，却平和沉稳，“奉院监之命，于此蒙学堂，授《金石初识》与《草木本纪》。”他取出一枚非金非木、刻有简单云纹的令牌，正是苏砚院监所予信物。
陈夫子接过令牌，指尖灵力微触，确认无误，眼中讶色更浓。他自然听说过青河之名，只是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那个气息驳杂、被拦在云桥的“异数”，与眼前这个沉静如渊、气息浑厚内敛的青年判若两人。院监竟安排他来教蒙童？教的还是最基础、也最考验耐心与“根性”的《金石初识》与《草木本纪》？
“原来是青河先生。”陈夫子压下心中疑虑，起身拱手，语气客气中带着探究，“《金石》《草木》二课，乃蒙学根基，最重‘感同身受’，非通其性、知其理者不能教。先生……”
青河的目光己越过陈夫子，落在小院角落随意堆放的几块练字用的青石板和几盆半枯的兰草上。他缓步走过去，并未回答陈夫子的疑虑，只是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掌心那如同天然木纹的“椿”字刻痕在昏暗光线下毫不起眼。
他掌心虚虚覆在一块青石板上方寸许。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符文显化。
嗡……
一股极其微弱、温润而沉重的玄黄力场悄然弥散。
石板粗糙的表面，那些被顽童刻刀划出的杂乱无章的浅痕，在力场笼罩下，仿佛“活”了过来！陈夫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看到那石板内部细微的纹理在无声地扭曲、呻吟，承受着刻痕带来的细微“痛苦”！而旁边一盆叶片蔫黄卷曲的兰草，蔫垂的叶尖，竟在力场拂过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抬，如同干渴濒死之人嗅到了一丝水汽！
陈夫子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扶镜片的手僵在半空！这……绝非引气期修士能做到的！这己非简单的灵力感知，而是近乎……与金石草木同呼吸的境界！
青河收回手，石板与兰草恢复原状，仿佛一切只是错觉。他看向陈夫子，深渊般的眼眸平静无波：“石有石痛，草有草性。授其理，当知其痛，感其性。”
陈夫子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由衷的叹服与一丝复杂：“……先生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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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蒙学堂最宽敞的一间讲堂，窗明几净。十几张矮几后，坐着年龄参差的弟子，小的不过七八岁，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满是好奇；大的有十五六岁，脸上带着初入道途的懵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空气中弥漫着新墨和木头的气息，还有孩子们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味的朝气。
青河立于前方，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无长物。他没有看名册，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稚嫩或茫然的脸庞。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每个人骨子里的懵懂与潜藏的根性。被他目光扫过的弟子，无论大小，都不自觉地挺首了腰背，收敛了嬉笑。
“今日起，《金石初识》。”青河的声音不高，嘶哑而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沉凝力量。
他没有翻开任何典籍讲义。
只是走到讲堂中央一张空着的矮几旁。矮几上，放着一块未经雕琢、棱角粗糙、沾着新鲜泥土的深褐色山岩，还有一柄蒙童练习刻符用的、钝头的乌木小刻刀。
青河拿起那块山岩。
布满细微木质纹理的手指，稳定地抚过冰冷粗糙的石面，指尖划过那些天然的、未经雕琢的凸起与棱角。
“石，非死物。”他的声音低沉，如同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其形，乃大地之骨；其纹，乃岁月之痕；其痛……乃刻凿之始。”
随着他的话语，那枚掌心“椿”字刻痕内，一缕微不可察的玄黄之意流淌而出，极其轻柔地包裹住手中山岩。
“看。”
他将山岩举至齐眉。
嗡……
下方所有弟子，包括门口悄然观察的陈夫子，都清晰地“感觉”到！
那冰冷的、粗糙的山岩，在青河掌中，仿佛成了一个……沉睡的生命！它内部细微的纹理在极其缓慢地“呼吸”，那些尖锐的棱角散发出一种本能的、抗拒被磨平的“刺痛感”，而石心深处，则沉淀着一种亘古的、沉默的沉重！
“啊……”一个七八岁的童子忍不住低呼出声，小脸满是惊奇，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一块石头。
青河放下山岩，拿起那柄钝头的乌木刻刀。
刀柄粗糙，刀锋圆钝。
“刻石，非力之胜。”
他将刻刀缓缓抵在山岩一处微微凸起的棱角上。没有用力下压，只是稳定地保持着接触。
“需知石之脉络，顺其纹理。”
他指尖玄黄之意流转，极其微弱地通过刻刀传递。
下方弟子们再次“感觉”到，那山岩被刻刀抵住的棱角处，抗拒的刺痛感并未增强，反而在那股温润沉重力场的抚慰下，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软化 。如同紧绷的筋肉被轻柔地安抚放松。
“以韧导锋，以心印痕。”
青河手腕极其稳定地，用那钝头的刻刀，顺着岩石纹理一个微小的弧度，缓缓推动。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响起。
一道圆融流畅、深不过发丝、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自然韵律的刻痕，出现在那坚硬的山岩表面！
没有碎屑崩飞！
没有刺耳噪音！
仿佛那钝头的刻刀不是刻凿，而是在引导岩石自身……舒展出一条新的纹路！
整个讲堂，落针可闻。
所有弟子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青河手中那块岩石上那道流畅的刻痕，又看看那柄毫不起眼的钝头小刀。连那几个年长些、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记名弟子，此刻也满脸震撼，仿佛看到了某种颠覆认知的奇迹。
“此即，‘感同身受’。”青河放下刻刀，指尖拂过那道新生的刻痕，动作轻柔如同拂去尘埃，“石有痛，刻者当知。不知其痛，蛮力刻凿，石碎痕乱，徒留狼藉。知其痛，顺其性，钝刀亦可留真痕。”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下方。
“取石，取刀。”声音依旧平静。
弟子们如梦初醒，纷纷拿起自己矮几上备好的粗糙石块和钝头刻刀，学着青河的样子，尝试去“感受”手中石头的脉络与“痛楚”。
一时间，讲堂内只剩下笨拙的摸索、刻刀与岩石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孩子们因心神不宁而导致的、偶尔发出的刺耳刮擦声。但每一个弟子，无论大小，此刻都全神贯注，稚嫩或懵懂的脸上，第一次对手中这块冰冷的石头，露出了郑重其事的探究神情。
青河走下讲台，步履无声。
他走过一张张矮几，目光平静地掠过弟子们笨拙的动作。
在一个约莫十岁、额角带着汗珠、正全神贯注试图“感受”手中灰白色鹅卵石的小弟子矮几旁，青河停下了脚步。那小弟子的刻刀在光滑的石面上徒劳地滑动，心神浮躁，不得其法。
青河伸出右手食指。
指尖并未触碰石头，只是隔着寸许距离，悬停在那鹅卵石上方。
一缕温润的玄黄之力，如同最轻柔的微风，悄然拂过。
那小弟子的心神瞬间一定！他仿佛“听”到了掌下鹅卵石那光滑表面下，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般流转的纹理韵律！抗拒的“刺痛感”变得清晰可感！他福至心灵，手中的钝头刻刀不再胡乱滑动，而是顺着那感知到的纹理，轻轻一推。
一道极其浅淡、却流畅圆润的弧线，出现在了光滑的鹅卵石表面！
“成了！先生！我…我好像感觉到了！”小弟子惊喜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青河微微颔首，未发一言，走向下一个弟子。
在讲堂最角落，一个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瘦高、眉眼间带着一丝执拗与倔强的记名弟子矮几旁，青河再次停下。这弟子面前放着的，不是普通石块，而是一块颜色深沉、棱角分明、表面布满天然扭曲凹痕的深青色石头——正是那日墨农崩散后留下的痛苦碎石之一！不知何时被当作普通练功石混入了蒙学堂。
这弟子显然也感觉到了此石的不同寻常，比其他石头更加冰冷沉重，刻刀划过其表面扭曲凹痕时，心神会莫名地感到压抑烦躁。他正皱着眉头，试图用更大的力气在一条深凹痕旁边刻下一道新痕。
青河的目光落在深青碎石上，深渊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同样伸出食指，悬停于石面上方。
然而这一次，内力轻轻拂过。。
“嗡！”
深青碎石内部那股沉寂的、沉重的痛苦烙印，仿佛被同源的气息引动，猛地苏醒了一丝！一股冰冷刺骨、带着绝望意味的沉重感，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入那记名弟子的心神！
“啊！”瘦高弟子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握着刻刀的手剧烈颤抖，刻刀“当啷”一声掉在矮几上！他惊恐地看着那块深青碎石，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青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向下压了一分。
掌心“椿”字刻痕玄黄光芒微闪。
那股被引动的、冰冷的痛苦烙印，如同撞上了无边的包容大地，瞬间被抚平、安抚，重新沉寂下去。深青碎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死寂。
瘦高弟子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青河，又看看那块石头，眼中充满了后怕与茫然。
“此石……承痛过甚。”青河的声音低沉响起，嘶哑的声线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刻痕己深，暂不可复加。换石。”
瘦高弟子茫然地点点头，连忙将那块深青碎石推到一边，仿佛丢掉一个烫手山芋，换了一块普通的青石，心有余悸地重新拿起刻刀，动作却比之前小心谨慎了百倍。
青河的目光在那块被推开的深青碎石上停留了一瞬。碎石表面那扭曲的凹痕，在昏黄的晨光中，仿佛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他收回目光，继续走向下一个弟子。
窗外，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青河沉静的侧脸上，也洒在下方一张张或专注、或惊奇、或心有余悸的稚嫩脸庞上。刻刀与石块的沙沙声，孩童笨拙的呼吸声，构成了蒙学堂清晨最朴素的韵律。
陈夫子站在门口，看着青河沉默穿行于矮几间的身影，看着他以无声的玄黄之力引导懵懂弟子感知金石之性，看着他抚平那块诡异碎石带来的冲击，浑浊的老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只剩下深深的叹服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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