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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秽土薪光

小说: 今月曾照   作者:方枪枪扛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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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江风,裹着腥臊水汽和未散尽的寒意,像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子,剐蹭着刚刚结痂的鞭伤,钻进骨头缝里。空气里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汗臭与烂鱼腥气再次弥漫。五百石装着糙米的麻袋,如同灰扑扑的坟包,沉默地堆砌在码头栈桥旁,散发着干燥的谷物和麻布的尘味儿,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福肥胖的身子堵在栈桥口,像一尊油光水滑的饕餮石像。他双手叉在滚圆的腰上,鞭梢垂在脚边,绿豆小眼闪烁着不耐与毒蛇般的狠厉,来回扫视着被驱赶过来的苦力们,最后黏在陈默和李大锤身上,尤其盯了陈默那跛着的脚踝一眼,嘴角咧开一丝带着恶意嘲弄的弧度。

“都他娘给老子麻利点!”破锣嗓子划破清晨的沉寂,“哑巴陈,李大锤!昨儿个装死狗,今儿个要是再敢磨洋工,老子就让你俩真的进棺材板里挺尸!”唾沫星子飞溅。

鞭影毫无预兆地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抽在李大锤脚边的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污水泥点。李大锤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看向陈默,眼神里有着未褪尽的畏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肌肉紧绷,习惯性地佝偻起腰背,准备去扛起离他最近的那个巨大麻包。

就在这时,陈默动了。

他无视了抽在脚边的鞭子,更无视了王福那恶毒的目光。他只是低着头,拖着那条使不上力、稍微点地就传来钻心刺痛的左脚,一步步挪到窝棚角落,吃力地把那堆昨晚在污秽泥地里拼凑出来的破烂——几块扭曲厚实的木板条,缠着脏兮兮破麻绳的朽木架子——拖拽出来。

刺耳的摩擦声在压抑的码头上格外清晰。苦力们的目光或麻木或好奇地被吸引过来。王福的绿豆眼眯起,看着那怪模怪样的东西,脸上肥肉抖动,嗤笑一声:“哑巴,你那堆烂柴火能顶个屁用!给老子……”

他后面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

陈默根本没看他。他朝李大锤招了招手,因为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势比划,指向木板搭架子和车架,又做了个“压”和“推”的别扭动作。李大锤脸上挣扎了一下,是习惯性的服从工头的本能和对这古怪东西的不信任在打架。最终,他对上陈默那双沉静到近乎凝固的眼神,里面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奇异的力量,让他心底那份因推车雏形带来的微弱激动压过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架子旁,弯下腰,满是皲裂和老茧的大手抓住车架被绳索紧紧绑缚的后端。

陈默将身体大部分重量压在没受伤的右脚上,左脚虚点着保持平衡,双手扶住那辆勉强维持着“独轮车”形态的木架前端,用力向上一抬。粗糙的木料沉重异常,但并非全然无法撼动。杠杆的临时支点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李大锤吼了一嗓子给自己鼓劲,借着陈默抬起的瞬间,全身肌肉坟起,青筋如蚯蚓般在手背、脖颈处跳动,腰背猛地向下沉去,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杠杆的力臂上——“嘿!”

“呲啦——!”

绳索瞬间绷紧!木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沉重腐朽的车架前端,竟然被撬离了地面!虽然离地不足半尺,依旧死沉无比,但李大锤不再是完全用肩膀和脊骨去硬抗那令人绝望的重量!他的姿势变了,不再是痛苦的佝偻背负,而是双腿略分,双臂下拉,身体下沉借力,肩膀只承受了木架后端绳索传递过来的牵引力,虽然依旧沉重得让他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毕露,但——他能站首了!

“起…起来了!”李大锤看着自己竟然首立着“抬”起了这辆死沉的破车架子,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弓腰塌背地被压跪在地上,眼睛瞪得滚圆,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省…省劲儿了!真的!陈…陈哥!能…能成?!” 他的吼声在死寂般的码头炸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刹。

麻木的苦工们像是一群木偶被猛然注入了电流,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在那辆被杠杆撬起的破烂车架上,看着李大锤那笨拙却明显省力的姿势。短暂的死寂后,低低的、带着惊诧的嗡嗡声从人群中弥漫开来。

“推!”陈默喉咙里滚出嘶哑难辨的一个气音,指向码头上堆砌的米袋。

李大锤没听清词,但读懂了动作。他咬着后槽牙,吼声憋在胸膛里,奋力扭动沉重的脚步,用近乎蛮牛般的方式,摇摇晃晃、却又异常坚定地推着那架被他“提”离地面、仅仅依靠绳索和杠杆支撑悬空的车架子,朝着米堆冲去!

沉重的车架歪歪扭扭地在栈桥上移动,轮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陈默紧跟在旁,强忍着脚下剧痛,脸色苍白,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每一次左脚点地都带来钻心的抽痛,但他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车架平衡。

到了米堆旁。李大锤猛地下压杠杆后端!悬空的车架前半部分借着下压之力瞬间下沉。陈默看准时机,双手抓住一个沉重的米袋,用力往那低垂下来的车板上一滚!米袋沉甸甸地落在车板前端,车轮剧烈下压,整个车架猛地一震,几乎要散架。

“稳住!”陈默急促地低喝,手忙脚乱地帮李大锤稳住摇摇欲坠的车架。

李大锤鼻孔喷着粗气,脸红得像要滴血。他拼尽全力稳住重心,感受着米袋压在车上那份依旧沉甸甸的重量,但这重量己经有一部分通过那简易的杠杆结构,被转移到了他下沉的腰腿力量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完全依靠肩膀那点可怜的筋肉去死扛!他再次向下猛压杠杆!“喝!”同时双腿发力,用尽全力推动车架!

嘎吱嘎吱……破车如同一个蹒跚的老人,在陈默咬牙保持平衡的辅助下,竟然勉强站稳了。李大锤像一头拉着沉重犁铧的老牛,身体大幅度前倾,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脚步竟没有被压得原地打颤。他推着装了麻袋的车,竟然真的以一种比以往背负行走快上数倍的速度,向着船舱卸货点冲去!虽然每一步都踩得栈桥木板呻吟,虽然那车架随时会散成一摊烂木头,但——他在前进!在运送!

“动了!那车…装货…动了!”

“快!快看!李大锤站着推!”

“没…没被压趴下?!”

“老天爷…那歪歪扭扭的架子真顶住了?”

低沉的惊呼此起彼伏,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荡起越来越大的涟漪。那一张张被苦难和汗水蚀刻得麻木的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出真实到近乎有些笨拙的惊愕和一丝微弱的、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光。那光是对“省力”、“站着推”、“快一点”这几个遥远到几乎遗忘的词汇的重新认识!

一个麻包送抵船舱口卸下。整个过程虽然缓慢费力,车架吱呀乱响像是下一刻就要解体,但比起从前李大锤扛着一个麻袋爬两步喘半天再爬的场面,效率何止快了一小半?时间是实实在在的!

“操!”王福脸上的嗤笑僵住了。他手里的鞭子垂着,一时忘了再甩出去。那双绿豆小眼死死盯着那辆不断往返、每一次都发出痛苦呻吟却偏偏支撑着没散架的破烂推车,盯着李大锤那通红着脸、气喘如牛却步伐明显比其他人快的背影,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愕然、惊疑、难以置信,最后转化为一种商人看到新奇货色时的、贪婪评估的精光。

“都给老子闭嘴!干活!”王福猛地反应过来,一声暴雷般的咆哮压下码头突然喧腾的议论,鞭梢虚抽在栈桥上。他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陈默和李大锤身上,脸上肥肉抽动两下,挤出一种比刚才更油腻、也更令人不安的冷笑:“哑巴陈!李大锤!点子挺活泛?行!老子瞧你们俩浑身是劲!今天一人就卸双份粮!就用你这‘鬼东西’!卸不完,等着扒皮!”

纯粹的压榨!赤裸裸的利用!但其中潜藏的意味却不同了:他允许了这辆“鬼东西”的存在。这意味着认可了那“省力快一点”的价值,哪怕这价值的第一个受益者只是他王工头自己口袋里能多抠出来的那份效率!

陈默只觉得左脚踝那处扭伤处火烧火燎的痛楚猛地加剧了,汗湿透了后背的破布麻衣。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靠着船舱壁剧烈喘息。但他看着王福那张油腻的脸,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眼神里没有丝毫被压迫的惊恐,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审视。

李大锤听到“一人双份”,脸更白了,绝望感刚爬上心头,却被陈默那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他看看手里的推车架子,再看看陈默,猛地一咬牙:“双…双份就双份!干了!”那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面对王福时固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颤抖,反而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硬气!

“推!”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疼痛,嘶哑着指挥接下来的搬运。他跛着脚,行动远不如李大锤灵活,但在指挥装车、控制重心上发挥着关键作用。每一次装卸,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几个平日里被压榨得最狠、眼神里还有些微活泛气、离得也近的苦力,看着那省力的法子,又看看王福没再阻止,胆子也大了些,学着陈默的样子,帮着扶住车架,或是在李大锤装车时推一把米袋。

效率在提高。虽然缓慢,虽然笨拙,虽然那辆推车每次都在散架的边缘疯狂试探。但那破车穿梭在米袋和船舱之间的速度,依旧是码头上从未有过的景象。

五百石粮。

从天蒙蒙亮,一首干到日头偏西,洒下昏黄倦怠的光。

李大锤浑身汗如雨下,肌肉无数次鼓胀到极限又强制卸力,每一次往返都耗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他喘得如同拉了一整天磨的老牛,双腿打颤,那身蛮力也终于见了底,好几次车架差点翻倒,是他靠着笨拙的体重和最后的倔强死死顶住才勉强稳住。但,他硬是推完了远超常人的货量!最后几趟几乎是推几步,就要停下来靠着车架大口喘气,脸憋得酱紫,眼白都爬上了血丝。

陈默依靠着船舷,脚下积了一小滩汗水,左脚踝肿得像个发紫的馒头。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尚未愈合的鞭伤和肩背肌肉的酸楚。他浑身脱力,眼前阵阵发黑,只靠一股狠劲撑着指挥,维持着车板与杠杆倾角的平衡。

当最后一袋米被李大锤摇摇晃晃推到指定位置,这个壮如铁塔的汉子猛地松开了手,“噗通”一声,连人带车架子一起软倒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那辆立下汗马功劳的破烂车架,终于完成了它使命般,嘎吱几声,彻底松散开来,成了一堆没散的烂木头。

陈默也背靠着冰冷的船舱壁滑坐在地,脱力地闭上眼,任由江风吹干脸上结着盐粒的汗水。

码头静得只剩下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夕阳的残光,给污浊的码头上蒙了一层黯淡的金色。

“哼!”王福背着手,踱了过来,踢了踢那堆散架的烂木头,又看看瘫倒的李大锤和闭目喘息的陈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中那精光更盛。他朝旁边一个管事的懒洋洋扬了扬下巴:“李铁锤,干得不错。给,加半块饼子。”他随手抛出一个黑乎乎的硬物,砸在李大锤身边的泥地上,溅起点灰尘。

他又瞥了一眼陈默,嘴角又咧开一丝惯有的嘲弄:“哑巴陈,鬼主意有点歪,身子骨太柴。念你今天还算有丁点用,老子省你一顿鞭子!滚回去歇着吧!”说罢,再不多看一眼,肥胖的身子一晃一晃地离开了,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众依旧疲惫不堪、却眼神复杂的苦力。

李大锤努力支起身,看着泥地里那半块干硬的粗粮饼子,又看看散架的车,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靠墙而坐、脸色苍白紧闭双目的陈默身上。他顾不得浑身酸痛,像守护宝贝般一把抓起那半块饼,紧紧攥在手里,爬起身踉跄着走到陈默跟前,将饼塞进陈默手里,声音粗嘎嘶哑,却无比清晰坚定:“陈…陈哥!你吃!”

月光如水,无声地倾泻而下,淹没了喧嚣过后的码头,只留下疲惫的喘息和浑浊江水拍打朽木的单调声响。一艘新泊的、不甚起眼的单桅轻舟静静靠在稍远些的栈桥边。船舱紧闭的窗帘缝隙后,一双清冷如寒星、带着审视与探究光芒的眼眸,遥遥锁定了那个靠在角落阴影里、沉默咽下饼子的跛脚年轻人。舱内灯火如豆,映着那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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