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堂的青铜兽首香炉里飘着沉水香，我闻着这股子刻意营造的庄严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卯时三刻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在青石板地上划出道道金痕——那是我昨夜用照心笔在《后山秘录》上写的字投下的影子，此刻正像根细而韧的绳子，捆着高台上端坐着的玄清派长老们。
“苏仙史。”身侧传来低唤，谢无妄的灰布僧袍扫过我手背。
他单手拢着半串佛珠——昨夜断的那串，他捡了整夜，“陆怀瑾设阵前换了三回阵旗，问心阵的困魂眼挪到了西南角。”
我抬头看他。
他眉骨在阴影里压得低低的，眼尾却翘着，像把淬了霜的刀。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讲这些，我忽然想起昨夜他弯腰捡珠子时说的“我可以护他到阵前”，喉头发紧：“你......”
“当值。”他别开眼，佛珠在掌心攥出红印，“佛修客卿当值，该护的总要护。”
高台上“咚”地响了声惊堂木。
陆怀瑾穿着玄色镶金法袍，袖口绣着的镇魔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带魏知秋。”
岳凌风押着人进来时，我差点认不出那是昨夜还在写证词的魏大人。
他囚衣上沾着血，左脸肿得老高，可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青铜镜——那是我爹临刑前，望着我怀里照心笔时的眼神。
“魏知秋，魔修余孽。”陆怀瑾甩着拂尘，“你可知问心阵的规矩？”
魏知秋突然笑了，笑声撞在殿顶的藻井上，震得供桌上的香灰簌簌落：“陆长老，二十年前你拿这阵法审我，说我‘通魔’；二十年后你还拿这阵法审我，倒像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玄清派的规矩，从来只审活人，不审良心。”
我手一抖，照心笔在纸页上洇开个墨点。
指尖触到腰间笔袋，想起父亲临终前塞进我手心的温度——他说“昭昭，史官的笔要蘸着血写，写出来的字才烫”。
我蘸了蘸墨，笔尖刚触到纸，魏知秋的声音就劈头盖脸砸下来：
“二十年前，先帝命我查玄清派’除魔‘案。
我在青州查到三十七户人家，男丁被砍了头挂城门，妇孺被剜了眼丢乱葬岗——他们不过是不肯把田产献给玄清观！“他踉跄着往前一步，铁链在地上拖出火星，”陆怀瑾，你让弟子往他们心口塞魔丹，说‘魔修自爆，余孽当诛’！
你让我看那些孩子的眼睛，说’御史大人，这就是魔种‘！“
殿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响。
玄真子——玄清派大长老，我爹曾说他“最会装慈悲”的那个，此刻正捏着玉扳指的手在发抖。
陆怀瑾的拂尘穗子绞成了死结，他盯着魏知秋，像是要把人烧出个窟窿：“妖言惑众！
问心阵启动——“
“且慢。”我拔高声音，照心笔重重戳在案几上。
金光顺着笔杆爬出来，在纸页上凝成一行字：“魏知秋所言，皆录于大楚《天鉴录》卷十三，玄清二十三年春，青州血案。”
满殿的人都往我这边看。
玄真子突然站起来，玄色道袍扫翻了茶盏：“那卷《天鉴录》早被......”
“被你们烧了？”我摸出怀里的羊皮纸，那是我在父亲旧书箱最底层找到的，边角还带着焦痕，“可我爹抄了三份，一份埋在后山老槐树下，一份缝在我娘的裹脚布里，最后一份......”我展开纸，“在魏大人当年的奏疏里。”
魏知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阵眼的朱砂符上。
他踉跄着抓住阵中石柱，指节泛白：“苏大人的字，我当年见过。
他写’玄清派以杀立威，以魔为名‘，我批’当奏于上‘——结果他被斩了，我被关了，连御书房的折子都......“
“够了！”陆怀瑾甩袖祭出法剑，“这等疯话也配作数？
岳凌风，关阵眼！“
法剑嗡鸣着刺向阵心。
我脑子“轰”地炸开，就要冲过去，却被一道影子拦在身前。
谢无妄的佛珠串“唰”地绷首，每颗檀木珠都泛着淡金色的佛光，正好缠住法剑的剑脊：“陆长老，佛门有规，问心阵动凡心，需证因果。”
“谢客卿这是要护魔修？”陆怀瑾的脸青得像浸了水的靛蓝。
谢无妄松开佛珠，任法剑“当啷”落地。
他望着我，眼尾的霜好像化了：“我护的是......”他喉结动了动，“护的是能照见人心的笔。”
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圣旨到——”尖细的嗓音撞开殿门，穿飞鱼服的钦差捧着明黄缎子冲进来，“玄清派陆怀瑾等，着即停职候审！
魏知秋官复原职，随驾回京面圣！“
我望着魏知秋被松开锁链，他踉跄着接过圣旨，袖口沾的血在明黄缎子上洇开朵红梅。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腰间的玉佩——和田青玉，刻着“首笔”二字，跟我爹那方殉葬的印鉴一模一样。
“苏姑娘。”魏知秋突然朝我拱手，他的手还在抖，“令尊当年说‘昭昭的笔比我硬’，今日一见......”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果真是青出于蓝。”
我攥紧照心笔，笔尖在掌心压出个红印。
高台上的陆怀瑾突然笑了，那笑声像碎瓷片刮过耳膜。
他摸着袖中什么东西，目光扫过后山方向：“好，好得很。”
我后颈突然冒起寒意。
谢无妄的佛珠又断了一颗，滚到我脚边——这次，他没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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