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镇的日子，像村头那条永远不急不缓流淌的小溪，平静得近乎凝滞。苏言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帮李大丫放牛，帮杨大嫂洗衣，帮陈大叔扛柴，偶尔在陈西唾沫横飞的说书声里打个盹，或者看着赵铁柱被他爹追得满街跑时忍不住偷笑。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奇异感萦绕在她心头。这感觉，在村尾那个破旧茅草屋的主人身上，尤为强烈。
那是个被镇上人称为“吴东来”的大叔。他几乎成了学海镇的一个固定背景：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和墨迹的灰布袍子，头发乱糟糟地挽成一个歪斜的髻，胡子拉碴，眼神浑浊，身上常年带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烧酒味。他不是坐在自家门口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抱着酒葫芦发呆，就是窝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伏在一张油腻腻的木桌上，用一支秃了毛的毛笔，蘸着某种看不出颜色的墨汁，在粗糙的黄纸上涂抹着什么。
苏言最开始只当他是镇上一个普通的、有些落魄的醉汉。但观察久了，她发现了不对劲。
吴东来画的，是符箓。
那粗糙的黄纸，那秃毛的笔，那浑浊的墨汁，那邋遢的环境…一切都和她最初在万剑宗外门时，笨拙地尝试绘制最低阶清洁符的场景何其相似！那时的她，画十张能有一张成功就算不错，效果也只是勉强拂去一点灰尘。
可吴东来不同。
他画符时的状态，让苏言看得心惊肉跳。他完全不像个修士制符时那般凝神静气、引动灵力、笔走龙蛇。他就是那么随性地、甚至带着点醉意地，手腕抖动，笔尖在黄纸上拖曳、点顿，动作毫无章法，潦草得像是在涂鸦。有时画到一半，他会停下来灌一口酒，然后对着符纸嘿嘿傻笑几声，又接着画。画好的符箓，他也随手丢在墙角，堆成小山，毫不在意。
但就是这些看起来和她当初画的“废符”差不多的东西，却有着让苏言目瞪口呆的效果！
有一次，苏言亲眼看见张老三家的鸡飞到了吴东来那堆满杂物的院子里，踩翻了他刚画好晾在地上的一张符箓。那张符箓无火自燃，化作一缕极其微弱的清光。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以那张符箓为中心，一股无形的、纯净的波动如同水纹般瞬间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吴东来院子里堆积的枯枝败叶、灰尘污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地面变得光洁如新，连墙角的蜘蛛网都消失无踪！那几只肇事的鸡，身上的羽毛瞬间蓬松洁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连脚爪上的泥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夸张的是，这股波动蔓延到了院外，整个学海镇的街道、房屋，甚至连空气中常年漂浮的细微尘埃，都在一瞬间被彻底净化！整个小镇焕然一新，仿佛被一场无形的春雨彻底洗涤过！
“哎哟喂！！！”紧接着，就是李大娘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哪个杀千刀的又用了‘净尘符’？！老娘刚扫了一半的地！这下好了！干净得苍蝇都打滑！老娘还扫个屁啊！吴东来！肯定又是你这个醉鬼！老娘跟你没完！”
李大娘拎着扫帚，气冲冲地杀到吴东来门口，对着还在抱着酒葫芦傻笑的吴东来破口大骂。吴东来只是嘿嘿笑着，含糊地嘟囔：“干净…干净好…省事…”气得李大娘首跺脚，却也无可奈何。
苏言站在不远处，整个人都石化了。一张看似潦草随意的清洁符，效果堪比元婴修士施展的大型净尘法术！这…这怎么可能？！更让她心惊的是，吴东来绘制符箓时，她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灵力的波动！那清光，那净化之力，仿佛就是符箓本身蕴含的、最纯粹的道则显化！
她又开始留意其他人。
杨大嫂洗衣服，那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洗过的衣物不仅干净，还隐隐散发着一种柔和的、能安抚心神的微光。
陈大叔砍柴，他选中的树，倒下时总是最省力，切口光滑如镜，柴火劈开后纹理清晰，燃烧起来几乎没有烟尘，热量温和持久。
王大牛杀猪，那柄看似普通的杀猪刀在他手中，落点精准无比，一刀下去，骨肉分离，干脆利落，猪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多少惨叫，血液也流得异常顺畅干净。
就连天天被揪耳朵的赵铁柱，爬树掏鸟窝的身手都灵活得不像话，在密集的枝桠间穿梭如履平地。
这些人，每一个都身怀绝技，却都安于这最平凡的生活。他们制符不为斗法，洗衣不为净心，砍柴不为炼丹，杀猪不为炼器…他们只是将这份能力融入生活本身，做得更好，更省力，或者仅仅是为了…“省事”？
没有急功近利，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对力量的疯狂渴求。有的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一只鸡吵架，为一捆柴较劲，听一段荒诞故事，喝一碗寡淡的野菜汤。
这种平和，这种对力量的“浪费”与“淡然”，让苏言感到深深的震撼，也让她那颗在修仙界被磨砺得冰冷坚硬的心，不自觉地浸润在这份平凡而温暖的烟火气中。
她想起了自己最初接触符箓时，那种笨拙却纯粹的好奇。不是为了变强，不是为了保命，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些线条很神奇。后来，一切都变了，符箓成了谋生的手段，成了算计的筹码，成了她不得不学却始终无法精通的累赘。
看着吴东来那看似潦草却蕴含大道至简的符箓，看着他那醉醺醺却又专注的眼神（尽管那专注是对着酒葫芦），一个念头在苏言心中疯狂滋长。
她想学。
不是学那些威力巨大、用来杀人夺宝的战斗符箓。而是学吴东来这种，能将最基础的道则，以最质朴、最贴近生活的方式，书写出来的本事。这种本事，让她看到了符箓之道的另一重天地——一种返璞归真、道法自然的境界。
于是，在一个夕阳（天光）将小镇染成金色的傍晚，苏言提着一只从李大娘那里买来的、用油纸包好、还散发着香气的烧鸡，还有一壶镇上最好的烧酒，走到了吴东来那破旧的茅草屋前。
吴东来正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抱着空了的酒葫芦，眼神迷离地望着天边的云霞。
“吴大叔。”苏言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诚恳。
吴东来慢悠悠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没什么焦距地落在苏言身上，又落在她手中的烧鸡和酒壶上，鼻子下意识地抽动了两下。
“烧鸡…好香…”他含糊地嘟囔。
“大叔，”苏言将烧鸡和酒壶放在他旁边的石板上，后退一步，对着他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晚辈苏言，想拜您为师，学习制符之道。”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
吴东来原本迷离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刹那，如同蒙尘的镜子被瞬间擦亮了一小块，极其锐利地扫过苏言的脸庞，尤其是她的眼睛深处。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她识海深处那枚沉寂的玉枕和被冰封的锁魂印。
但也仅仅是一刹那。
随即，那点锐利就消散了，重新被浑浊和醉意取代。他缓缓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音，然后不再看苏言，伸手就去抓那壶烧酒。
“大叔！”苏言心中一急，连忙道，“晚辈是真心想学！您看…”
吴东来拔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对苏言的话充耳不闻。他撕下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塞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眼神又飘向了天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拜师？拒绝了。就这么简单，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苏言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邋遢醉汉大快朵颐，心中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意料之中。高人嘛，总有点怪癖。她想起小灰的坚持，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挣扎。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天天来！
从那天起，苏言的日常又多了一项：去李大娘那里买烧鸡和烧酒。
“哟，苏小哥，又去‘孝敬’吴醉鬼啊？”李大娘每次看到她来，都笑得一脸促狭，“那老东西，有福气咯！天天好吃好喝供着，还摆谱！”
“李大娘，老规矩。”苏言只是笑笑，递上几个铜板（用帮工换来的）。
“好嘞！”李大娘麻利地包好烧鸡，打满酒壶，“小心点，别被他那酒气熏着！”
苏言提着油纸包和酒壶，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吴东来的茅草屋前。
“吴大叔，烧鸡，烧酒。”
吴东来大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地坐在青石板上，或者干脆醉倒在屋里。苏言就把东西放在他旁边或者门口显眼处，也不多话，放下就走。
有时吴东来清醒一点，看到东西，会含糊地道一声：“唔…放那吧…”然后继续发呆或者喝酒。苏言趁机再次提出拜师，得到的回应依旧是摇头，或者干脆装没听见。
“大叔，您看这符箓，一笔下去，气韵为何如此…”
“嗬…酒…”
“大叔，清洁符引动天地之力，为何不见灵力波动？”
“鸡…好吃…”
“大叔…”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夏来（虽然小镇的天光变化不大，但温度似乎有了些微差异）。苏言送出去的烧鸡和烧酒堆起来恐怕都能堆满半间屋子了。吴东来依旧邋遢，依旧嗜酒，依旧摇头。
镇上的居民都看习惯了。
“苏小哥，还去啊？”陈西摇着蒲扇，在茶铺门口调侃，“我看那老醉鬼是拿你当冤大头喽！他那点本事，有啥好学的？还不如来听我说书，保管你听得热血沸腾！”
“陈西爷，您那故事留着哄铁柱吧。”苏言笑着回应，脚步不停。
“苏小哥，别灰心！”张老三在自家院子里劈柴，看到苏言路过，大声道，“那老东西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过你这娃娃有毅力！老张我佩服！”
“多谢三叔。”苏言点头。
李老庚也时常凑过来，贼兮兮地问：“苏小哥，天天送，那醉鬼就没给点回礼？比如…他画的那些鬼画符？给我瞅瞅呗？”
“李老庚，滚一边去！又想顺东西！”路过的杨大嫂没好气地呵斥一声，李老庚脖子一缩溜了。杨大嫂看向苏言，眼神温和了些：“苏小哥，有心了。”她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从不点破。
苏言的心态也在悄然变化。最初的急切和功利心，在日复一日的“碰壁”和小镇平和氛围的浸润下，渐渐沉淀下来。她不再执着于立刻拜师成功，送烧鸡烧酒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日常。她甚至会静静地坐在离吴东来不远的地方，看着他醉醺醺地画符，观察他那看似毫无章法实则蕴含某种奇特韵律的笔触。看不懂，但就是觉得…很舒服。
她渐渐忘了自己是来“取物”的，忘了锁魂印，忘了林梳。她就像真的融入了学海镇，成了一个想跟村里奇怪大叔学点手艺的普通年轻人。
首到这一天，苏言照例提着烧鸡和酒壶来到吴东来门前。吴东来难得没坐在门口，而是在他那张油腻的木桌前，似乎在画着什么。
苏言把东西放在桌上，正要像往常一样放下就走。
“放着吧。”吴东来头也没抬，声音依旧含糊，带着浓重的酒气。
苏言应了一声，转身。
就在她快要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吴东来慢悠悠、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
“明天…带点…新墨来…那秃笔…也该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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