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城（库库和屯）的夜，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又冷得能冻裂石头。顺义王府深处那间临时充作医馆的偏殿里，巨大的炭盆烧得通红，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浸透骨髓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药石苦涩气息。空气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
雷震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中沉浮。左肩和右臂的伤口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炙烤，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模糊的梦境里，是冰河断裂的轰鸣，是范永斗临死前怨毒的狞笑，是沙匪涂满油彩的狰狞面孔，还有那支擦着他头皮飞过的骨箭带起的死亡尖啸……
“呃……”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呻吟终于冲破了黑暗的束缚。雷震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在头顶那雕刻着繁复蒙古花纹的穹顶藻井上。陌生的环境，浓烈的药味，还有身体无处不在、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大人！您醒了！”一个充满惊喜的、带着浓重辽东口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雷震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对上了一张年轻、黝黑、满是关切的脸庞。是孔有德派来照顾他的亲兵，小旗官赵铁柱。旁边还站着一名军中医官，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浸透了刺鼻药汁的布巾敷在他左肩的伤口上，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浑身一颤。
“水……”雷震的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赵铁柱连忙端起旁边温着的陶碗，用木勺舀起温热的参汤，一点一点喂到雷震唇边。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让他混沌的意识又清晰了几分。他挣扎着想动，却被赵铁柱轻轻按住：“大人！您伤得太重！千万别动！吴医正说了，您这身子骨，能醒过来就是老天开眼！左肩箭伤深及筋骨，右臂刀伤差点砍断了骨头！还有肺腑的寒气……得静养！”
雷震喘着粗气，放弃了起身的念头。他目光扫过自己裹得像粽子般的身体，最后落在屏风另一侧。隔着薄薄的屏风，能看到那边摇曳的烛光和几个忙碌的身影，隐隐还能听到吴有性低沉而急促的指令声，以及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
“宋老……”雷震的心猛地一沉，声音带着急迫。
赵铁柱脸上的喜色淡去，低声道：“宋老……还在昏迷。吴医正守了一夜，刚刚用金针又逼出了一点淤血寒毒……脉象……还是弱得很。那根百年老参……快耗尽了……”
雷震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宋应星！工政院的擎天巨柱！若真陨落在这冰天雪地的归化城，对新政、对陛下、对整个大明，将是何等无法弥补的损失！他猛地想起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嘶声问道：“包裹……账簿……可曾……”
“拿到了！大人！”赵铁柱连忙道，眼中闪过一丝振奋，“孔将军亲自带人挖穿了冰缝！范老贼藏匿的通敌账簿和密信，完好无损！己经由锦衣卫缇骑八百里加急，星夜送往京城了！卜失兔那老狗也被关在地牢里，插翅难飞！”
铁证送出去了！雷震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和伤口的剧痛再次如潮水般袭来。他闭上眼，长长吁出一口气，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只要那些罪证能送到陛下手中，范永斗死有余辜，他们这一路的血，就没白流！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灌了进来，吹得炭盆里的火焰一阵摇曳。孔有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黑色的大氅上沾满了未化的雪花，脸上那道刀疤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他身后跟着一名风尘仆仆、面罩寒霜的锦衣卫千户。
孔有德的目光锐利如电，第一时间扫过屏风两侧。看到雷震睁开了眼睛，他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但随即看到雷震那惨白的脸色和裹满纱布的身体，眉头又深深锁起。他大步走到雷震榻前，声音低沉：“醒了就好！感觉如何？”
“死不了……”雷震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依旧嘶哑，“孔将军……京城……可有消息？”他更关心的是那批送出去的罪证，以及陛下对归化城、对卜失兔的处置。
孔有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那名锦衣卫千户。那千户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盖着鲜红火漆印和狰狞睚眦纹章的玄铁筒，双手高举过顶，声音肃穆：“陛下密旨！辽东督师卢象升卢大人八百里加急军报！一并送达！请孔将军、雷千户亲启！”
密旨！军报！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重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玄铁筒上。连屏风后吴有性捻动金针的手指，都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孔有德神情肃然，接过玄铁筒，验看火漆无误后，用力拧开筒盖，从中取出两卷用明黄绫子包裹的文书。他先展开那份明显带着毛文龙个人印记、笔力遒劲的密旨，快速浏览。
随着阅读，孔有德脸上的表情如同北疆的冻土，看似坚硬冰冷，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时而凝重如铁，时而杀机毕露，时而又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看完密旨，沉默片刻，又迅速展开那份来自卢象升的军报。军报上的字迹刚劲急促，显然是在极端紧迫的情况下写成。孔有德的目光扫过军报，脸上的那道刀疤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握着军报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雷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孔有德的脸，试图从中读出吉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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