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布包裹入手沉重，带着刺骨的寒意。孔有德亲自解开外层油布，里面赫然是几本厚厚的、泛黄的账簿！他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借着火光，目光如电般扫过一行行墨迹清晰的记录——“天启六年冬月，太原府，铁锭三千斤，硫磺五百斤，经范永昌手，密送沈阳……”、“崇祯元年七月，大同马市，以茶盐易蒙古良马百二十匹，转售喀尔喀车臣汗部，得金八百两……”……一笔笔，一桩桩，时间、地点、人物、货物、流向，条分缕析！触目惊心！
孔有德合上账簿，脸上那道刀疤如同蜈蚣般扭动，眼中杀机几乎要凝成实质！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射向被亲兵押解过来、面无人色、抖若筛糠的卜失兔！
“卜失兔！”孔有德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你还有何话说？！”
卜失兔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发出绝望的哀嚎：“将军饶命！罪藩……罪藩是被范永斗这老贼蒙蔽！他……他巧言令色，以重利相诱！罪藩一时糊涂……将军饶命啊！”他肥胖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涕泪横流，将地上的积雪都濡湿了一片。
“蒙蔽？”孔有德冷笑一声，将手中那本账簿狠狠摔在卜失兔面前，砸起一片雪沫，“这账簿上，清清楚楚记着你土默特部从范家手中收取的每一次‘过路费’！每一次‘庇护钱粮’！每一次与他们合谋劫掠边镇商队的分赃！还有你写给范永斗，索要火器、铁甲，意图‘共御明狗’的亲笔信！要不要本将念给你听？！”
卜失兔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在地，面如死灰，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铁证如山！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孔有德不再看这滩烂泥，目光扫过冰谷中正在清点战场、救治伤员的士兵，最后落在那幽深的冰缝和被扶到一旁紧急救治的雷震身上。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和硝烟味的冰冷空气，声音如同斩铁，传遍整个冰谷：
“传令！沙匪余孽，负隅顽抗者，尽诛！降者，押回归化城，充为苦役！”
“范永斗尸身，枭首！连同其心腹尸体，一并悬于归化城南门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卜失兔及其子俄木布、土默特各部头人，严加看管！即刻押解回城，听候圣裁！”
“工兵营！清理冰谷，拓宽通道！务必于日落前，将雷千户及重伤员安全送回归化城大营！不得有误！”
“其余人等！随本将——回城！”
命令一道道下达，冷酷而高效。这座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冰冷山谷，在钢铁般的意志下，迅速被纳入掌控。关宁铁骑押解着垂头丧气的俘虏，抬着重伤员，护卫着那比性命更重要的账簿包裹，如同黑色的潮水，沿着来时的路，缓缓退出了这片死亡之地。风雪呜咽，残阳如血，将冰谷中狼藉的战场和凝固的暗红色血迹，涂抹上一层悲壮而肃杀的色彩。
归化城，顺义王府。
昔日金碧辉煌、暖意融融的正殿，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石苦涩气息，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巨大的炭盆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却驱不散殿内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沉重。
大殿中央，临时用屏风隔出了一片区域。两张厚实的毡榻上，分别躺着昏迷不醒的雷震和依旧命悬一线的宋应星。
雷震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急促。左肩那支狰狞的骨箭己被取出，伤口被厚厚的纱布包裹，但仍有暗红色的血渍不断渗出。右臂的刀伤深可见骨，同样被仔细包扎。军中的医官和吴有性的助手正围着他忙碌，用烈酒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施针稳住心脉。他的上半身布满青紫色的瘀伤，是被冰水浸泡和剧烈撞击留下的痕迹。每一次清创带来的剧痛，都让他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会无意识地剧烈抽搐。
屏风另一侧，宋应星的情况更为凶险。他静静地躺着，几乎感觉不到呼吸的起伏，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吴有性须发半白，神色凝重得如同石刻，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手中的金针快如闪电，在宋应星胸口膻中、头顶百会等几处生死大穴上反复捻动、提插。针尾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似乎在强行唤醒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一支足有小儿臂粗的百年老山参被切下最精华的参须，熬成浓稠如蜜的参汤，由助手小心地、极其缓慢地撬开宋应星的牙关，一点点滴入他干涸的口中。
整个大殿静得可怕，只有炭火的噼啪声、金针捻动的微响、药匙触碰碗沿的轻磕，以及医者们压抑而沉重的呼吸。
孔有德按着腰刀，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塔，矗立在屏风之外。他脸上那道刀疤在跳跃的炭火映照下如同活物，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焦躁和沉重。他刚刚亲自监督将范永斗的头颅和那些土默特贵族的尸体悬挂上南门城楼，又将卜失兔父子打入重兵看守的王府地牢。然而，眼前这两人的生死，却比那些血淋淋的胜利更让他揪心。
“吴医正！雷千户脉象更弱了！血……血止不住！”一名年轻医官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雷震那边传来。
吴有性头也不抬，手中的金针依旧稳定如磐石，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取冰来！厚敷其心口、后颈！参汤加倍！再取我针囊中那支三棱血针！”他迅速报出一连串药材名，“速速熬制‘回阳固本汤’！快！”
助手们如同上了发条般飞速行动。冰冷的雪块被布包裹，敷在雷震心口和后颈大椎穴。滚烫的参汤被强行灌入。一根造型奇特、带着放血槽的三棱金针被吴有性接过，他走到雷震榻前，眼神锐利如刀，精准地刺入雷震肘窝内侧一处青紫色的血管！
嗤！
一股粘稠发黑、带着冰碴子的淤血顺着血槽激射而出！雷震的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呻吟，蜡黄的脸上竟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
“淤血寒毒逼出少许！继续敷冰灌参！吊住这口气！”吴有性沉声道，拔出金针，看也不看喷溅的污血，又立刻回到宋应星榻前，继续与死神争抢那微弱的生机。
孔有德看着这惊心动魄的救治，紧握刀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身大步走出殿外。
殿外寒风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亲兵统领立刻迎了上来：“将军！”
“派快马！八百里加急！”孔有德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将冰谷所获范永斗通敌账簿、密信原本，连同卜失兔请降金印、降表、图册，一并密封！着最得力亲兵，由锦衣卫缇骑护送，星夜兼程，首送京师！呈交陛下御览！”
“遵命！”亲兵统领肃然领命。
孔有德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声音低沉了几分：“另……附密奏一份！言明雷震、宋应星二卿重伤垂危，归化城缺医少药，尤其续命老参告罄！恳请陛下……速调辽东百年老参及宫中御医，火速驰援！迟恐……不及！”最后西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诺！”亲兵统领心中一凛，重重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孔有德独自站在殿前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归化城灰暗的天空。寒风卷起他玄黑色的大氅，猎猎作响。城中的混乱己被初步弹压，街道上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沉重而规律。但这座刚刚臣服的草原雄城，依旧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充满了不安和变数。
范永斗虽死，其庞大的商业网络和潜藏的同党尚未肃清。
卜失兔虽囚，土默特部数十万部众的人心如何安抚？
刘芳亮、刘宗敏二贼依然在逃，如同毒蛇隐于暗处。
雷震、宋应星命悬一线，新政的科技与军事支柱摇摇欲坠。
缴获的通敌罪证虽己送出，但能否成为彻底铲除晋商毒瘤的利剑，尚在未定之天。
而辽东卢象升所部忠勇营精骑，此刻又行进在何方？
千头万绪，如同冰冷的蛛网缠绕心头。孔有德缓缓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感受着北疆刺骨的寒风。他知道，归化城的陷落，并非结束，而是一场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博弈的开始。帝国的铁骑踏碎了草原的脊梁，却也将自己置身于凛冽的风口浪尖。他必须稳住，如同脚下这冰冷的基石，为重伤的袍泽，为远在京城注视这里的皇帝，也为这风雨飘摇的新朝国运，守住这北疆的第一块基石。
风雪呜咽，残阳的最后一抹血色余晖，彻底沉沦在归化城巍峨的城墙之后。漫漫长夜，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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