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城（库库和屯），汗王府邸深处。
温暖如春的暖阁内，燃烧着上好的松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精致的银壶里温着滚烫的奶茶，金盘里盛放着烤得焦黄的羔羊肉。然而，这奢华舒适的环境，却无法驱散卜失兔心头的寒意和焦躁。
他肥胖的身躯陷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软榻里，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马奶酒，却久久未曾啜饮。他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的小眼睛，此刻却闪烁着惊疑不定、如同困兽般的光芒。昨夜东南天际那地狱般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恐怖轰鸣，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废物！都是废物！”卜失兔猛地将金杯掼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浑浊的酒液溅了一地。他指着跪在软榻前瑟瑟发抖的范忠，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变调，“这就是你给本王引来的强援？！数千精骑！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明狗的妖器……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范忠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毯，汗如雨下，身体抖若筛糠：“王爷息怒！明狗……明狗妖法厉害……非战之罪啊！刘闯王和巴图尔台吉……己是……己是尽了全力……”
“尽力？尽个屁的力！”卜失兔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范忠一脸，“本王让他们在黑水河畔等着！他们倒好，自作主张去夜袭！结果呢？把自己搭进去了不算，还把明狗那杀神彻底引到了本王眼皮子底下！现在好了！那帮明狗就在七十里外扎了营！像根毒刺一样钉在那里！本王这归化城，成了砧板上的肉！”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卜失兔。明军那恐怖的“妖器”能一夜摧垮数千精锐骑兵，他这归化城看似坚固，又能抵挡多久？一旦明军后续大军合围……他不敢再想下去。
“王爷……为今之计……”范忠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孤注一掷的光芒，“唯有……祸水东引！嫁祸于人！”
“祸水东引？嫁祸谁？”卜失兔眯起眼睛。
“晋商！范永斗！”范忠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狠毒，“王爷可还记得，那批藏于榆林南城根、被孙传庭起获的火器？还有这些年，晋商与明廷工政院那些不清不楚的勾当？王爷只需修书一封，派快马送往明军营地……”
他凑近卜失兔，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信中便言，此番河套之乱，皆因晋商魁首范永斗，勾结流寇刘芳亮、鄂尔多斯巴图尔，意图颠覆大明，自立为王！其不仅私通火器，更妄图染指归化城！王爷您，是被蒙蔽裹挟，迫不得己！如今幡然醒悟，愿擒拿范永斗及其党羽，献于大明皇帝陛下阶前，以求宽宥！并愿开关献城，助天兵剿灭叛逆！”
卜失兔肥胖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好毒的计！把所有的罪责和明军的怒火，全部引到范永斗和晋商头上！自己摇身一变，成了被蒙蔽的“忠顺”藩王！不仅能撇清干系，说不定还能从明廷那里捞点好处！
“那……范永斗现在何处？”卜失兔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芒。
“就在城内！藏身于‘汇通’商号后宅！其心腹及部分财货，亦在城中！”范忠连忙道，“王爷只需派一支亲兵，以议事为名，将其诱入王府，便可手到擒来！”
“好！”卜失兔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就这么办！范忠，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办好了，本王保你范家一支富贵！办砸了……”他眼中寒光一闪，“你知道后果！”
“小人……小人定不负王爷所托！”范忠深深叩首，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怨毒和决绝。祸水东引？嫁祸范永斗？他范忠，不过是想借卜失兔这把刀，除掉那个压在他头上多年、刚愎自用的家主罢了！只要范永斗一死，范家庞大的财富和人脉……哼！
冰轨尽头，桥头堡营地。
寒风在刚刚构筑起的简陋工事外呼啸。深挖的壕沟里插满了削尖的木桩，壕沟外散落着从缴获的蒙古包拆下的木架和破车板堆砌的胸墙，上面覆盖着冻硬的泥土。五辆“雪橇轨道车”（包括受损的“车一”）被巧妙地安置在环形工事的关键节点，如同五座钢铁堡垒。车厢挡板放下，黑洞洞的铳口和发射口指向外面无垠的雪原。营地中心，那辆作为医护所的“车西”旁，临时搭起了几顶厚实的毡帐，重伤员和昏迷的宋应星被转移了进去。
营地内异常忙碌。士兵们在军官的喝令下，用冻硬的土地和冰雪加固着工事。缴获的两百多匹战马被集中圈在营地内侧避风处，由专人看管喂食草料。火器营的士兵则抓紧时间清理燧发枪管，检查燧石，将所剩不多的铅弹和火药仔细分装。三架完好的“一窝蜂”火箭筒被架设在了营地中央的制高点（几辆大车叠起），调整好了覆盖射界。气氛肃杀而凝重。
雷震亲自巡视着每一处防御节点，检查着每一杆火铳的状态。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眼神中燃烧着仇恨与希望的士兵，心中既沉重又充满力量。援兵将至，但他们必须熬过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千户！”一名负责瞭望的哨兵突然指着归化城方向，声音带着惊疑，“有动静！一骑！只有一骑！打着白旗！朝咱们营地来了！”
白旗？
雷震眉头一皱，快步走到营地边缘的瞭望哨位，举起单筒望远镜。视野中，果然只有一名骑士，举着一杆简陋的白旗，在无垠的雪原上显得格外渺小和诡异。那骑士速度不快，似乎在刻意表明没有敌意。
“放他过来！”雷震沉声道，“所有人戒备！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营地大门（一道由拒马和车辆构成的缺口）缓缓打开。那名骑士在距离营地百步外便下了马，高举着双手，徒步走了过来。他穿着土默特贵族的皮袍，脸上带着谦卑和惶恐。
“奉……奉土默特顺义王卜失兔大汗之命！”那使者被带到雷震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双手奉上一封盖着朱红火漆印的信函，声音颤抖，“王……王爷有书信呈大明将军！言……言有要事相告！关乎……关乎河套叛乱根源！更……更备薄礼……以……以示诚意！”
雷震示意亲兵接过信函，并未立刻拆看，冷冷地盯着那使者：“薄礼？什么薄礼？”
使者连忙指向身后远处雪地上一个孤零零的、用油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在……在那里……王……王爷说……此乃……此乃祸首之一……请……请将军……验看……”
雷震眼中寒光一闪，示意一队士兵持铳警戒，亲自带着几名亲兵走了过去。亲兵用长矛挑开油布——
一具冻得僵硬发青、双目圆睁、充满了惊恐与不甘的尸体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下！
赫然是范永斗的心腹谋士——范忠！
雷震瞳孔骤然收缩！卜失兔杀了范忠？还把他送了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撕开手中的信函，卜失兔那歪歪扭扭、带着浓重蒙语腔调的汉字映入眼帘：
“……大明将军阁下钧鉴：小王愚钝，受奸人范永斗及其党羽范忠蒙蔽蛊惑！此獠勾结流寇刘芳亮、逆酋巴图尔，私运火器，祸乱河套，更妄图裹挟小王，对抗天朝！小王惊觉其奸，悔恨交加！今己擒杀其党羽范忠，献于军前，以证心迹！贼首范永斗及其余孽，现藏匿于归化城内‘汇通’商号！小王己派兵围困，待天兵入城，定当缚此獠献于陛下阶前，明正典刑！小王愿开关献城，助天兵剿灭叛逆，永绝后患！恳请将军暂息雷霆之怒，禀明陛下，许小王戴罪立功……”
信很长，字字泣血（伪），句句表忠（假）。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所有坏事都是范永斗和晋商干的！我卜失兔是被蒙蔽的好人！现在我杀了范忠当投名状，还帮你们围住了范永斗！只要你们别打我，我就献城投降，帮你们抓人！
好一招丢车保帅！好一个祸水东引！
雷震看着雪地上范忠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这封充满了虚伪和算计的信，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
卜失兔这条老狗，怕了！他怕明军的火器！怕后续的大军！所以想用范永斗和晋商的脑袋，来换取自己的平安，甚至还想捞个“反正”之功！
“回去告诉卜失兔！”雷震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冻得那使者浑身一颤，“他的‘诚意’，本将收到了！范永斗的脑袋，本将自然会去取！至于开关献城……让他洗干净脖子，在归化城里等着！陛下的天兵，不日即至！是战是降，让他自己想清楚！滚！”
使者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回马背，仓惶打马而去。
“千户，卜失兔这是……”副手看着使者远去的背影，疑惑地问。
“缓兵之计！祸水东引！”雷震冷笑，将手中的信函揉成一团，狠狠掷于雪地，“他想让咱们和范永斗在城里斗，他好坐收渔利！或者……拖延时间，等他的漠北援兵！”
“那我们……”
“将计就计！”雷震眼中寒光爆射，“他不是想献范永斗吗？好！传令！工兵营，立刻在冰轨尽头，给我立起最高的旗杆！把咱们带来的那面最大的‘明’字旗，给老子升起来！要升得最高！让归化城里的卜失兔和范永斗，看得清清楚楚！”
“火器营！把那三架‘一窝蜂’，给老子推到营地最前沿！瞄准归化城方向！不用真打！给老子把引信点着！让那些火箭拖着火尾巴飞出去！飞得越远越好！动静越大越好！老子要让卜失兔知道，他的缓兵之计没用！老子的刀，随时能砍到他头上！”
“另外……”雷震的目光投向归化城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戏谑，“把范忠的脑袋，给老子用长矛挑起来！就插在咱们营地最显眼的地方！告诉归化城里那些魑魅魍魉——这就是当叛贼的下场！”
命令飞快执行。一面巨大的、猩红底色的“明”字战旗，在冰轨尽头营地中央新立起的高耸旗杆上，迎着凛冽的寒风，猎猎招展！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刺破了河套草原的灰暗天空！
嗤——嗤——嗤——！！！
三架“一窝蜂”火箭筒同时点火！数十支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箭，带着刺耳的尖啸，腾空而起！它们并未射向归化城，而是在营地上空划过一道道惊心动魄的轨迹，如同死神的请柬，在归化城头无数惊骇的目光注视下，最终力竭坠落在城前数里的雪原上，炸起一团团并不猛烈却足以震慑人心的火光和烟尘！
而范忠那颗被长矛高高挑起的、冻僵的头颅，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无声地诉说着背叛者的结局。
冰轨尽头，战旗如血，火箭惊空。一场攻心之战，在归化城内外，无声而惨烈地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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