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卫城，死寂的南城。
寒风卷着沙砾，抽打着残破的房屋和空荡荡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腐败和绝望的甜腥气味。几处被烧毁的房屋废墟里，还冒着缕缕青烟。街道角落里，蜷缩着早己冻僵的、瘦得皮包骨的尸体，无人收敛。
孙传庭在两名同样虚弱不堪的亲兵搀扶下，艰难地行走在这片地狱般的街区。他拒绝了轿子，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棉袍下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空洞的窗户，扫过街道上暗红的、被反复踩踏己无法分辨来源的污迹，最终停留在南城根一片相对完好的窑洞区。
“督师……就是这里……”引路的一个老吏声音颤抖，指着其中一座窑洞紧闭的木门，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惧，“前日……前日里面还有动静……昨天……就没了……小的……小的不敢……”
孙传庭推开亲兵，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砰！
木门应声而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饶是孙传庭见惯生死，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
窑洞内光线昏暗。借着门口透入的微光，可以看见地上散落着几具残缺不全的骸骨，骨头上带着清晰的啃噬痕迹。角落里，蜷缩着几个几乎不形的“东西”——那是几个还活着的妇人，她们眼神空洞麻木，怀里抱着早己僵硬的婴儿尸体，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她们身边，散落着几块啃食过的、无法辨认的骨头……
析骸而爨！人相食！这血淋淋的地狱，就在他孙传庭治下的榆林城内上演！
“啊——！！！”孙传庭发出一声野兽般痛苦的嘶嚎，猛地拔出腰刀，狠狠劈砍在窑洞粗糙的土壁上！火星西溅！他状若疯魔，对着这人间地狱嘶吼，“刘芳亮！范永斗！你们造的孽！本督……本督必以尔等血肉偿之——！！！”
吼声在死寂的窑洞里回荡，更显凄厉绝望。那两个妇人似乎被惊动，缓缓抬起头，麻木的眼睛看向门口如同厉鬼般的总督，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就在这时——
“督师！督师！”一个惊喜到变调的声音从窑洞外传来！一个浑身是土、脸上带着新鲜擦伤的参军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完全无视了洞内的惨状，扑到孙传庭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找……找到了！粮……粮食！真的……真的有粮！”
孙传庭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你说什么？！”
“南城根……最……最里面……那座塌了半边的废窑！”参军指着外面，手舞足蹈，“弟兄们……按……按您说的……死马当活马医……去……去翻……结果……结果在窑洞最里面……塌下来的土石后面……藏着……藏着好大一个洞！里面……里面全是麻袋！全是粮！麦子！粟米！还有……还有腊肉！是……是以前……以前走私的晋商藏在那的！没被流寇发现！老天开眼啊督师！”
粮食！真的有粮食！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濒死的榆林城！
孙传庭身体晃了晃，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抓住参军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皮肉：“多……多少？！够……够几天？！”
“多！很多！至少……至少几千石！省着点……够……够全城吃半个月！”参军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狂喜。
半个月！半个月！
孙传庭眼中熄灭的火焰轰然复燃！他猛地推开参军，踉跄着冲出这人间地狱般的窑洞，对着寒风凛冽、死气沉沉的榆林城，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发出了泣血般的嘶吼：
“有粮了！老天开眼！榆林城——有救了！！！”
吼声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这座濒死的孤城！无数扇紧闭的门窗被推开，无数双绝望的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死寂的街道上，开始有摇摇晃晃的身影挣扎着爬起，向着南城根的方向汇聚！
然而，就在这希望之火刚刚燃起的刹那——
呜——！呜——！呜——！
凄厉而急促的警号声，陡然从榆林卫城北门方向撕裂长空！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敌袭——！！！”
“流寇！是流寇主力！好多骑兵！”
“北门！北门告急——！！！”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从北面冲来，扑倒在孙传庭脚下，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督师！是刘宗敏！刘芳亮的老营！还有……还有鞑子骑兵！突然……突然出现在北门外！正在……正在猛攻城门！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刘宗敏！巴图尔！他们不是退往河套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榆林城下？！
孙传庭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猛地抬头望向北门方向，那里己隐隐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和密集的火铳轰鸣！
调虎离山！不！是趁火打劫！趁我榆林军民刚刚找到粮食、心神松懈之际，发动致命突袭！好狠！好毒！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孙传庭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猛地喷在冰冷的地面上！
“督师！”亲兵和参军惊恐地扶住他。
孙传庭死死抓住亲兵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强行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看着眼前刚刚因找到粮食而浮现一丝生机的城池，看着那些正挣扎着向南城根汇聚的军民，又望向北面越来越激烈的厮杀声，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传……传令！”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南城根藏粮之事，严格保密！敢有泄露者，立斩！所有能动弹的兵！给老子全部拉上北门城头！告诉贺人龙！腐马汤不熬了！带着他的兵！立刻上城！死守！一步不退！”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亲兵，拔出那柄满是豁口的腰刀，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向着北门烽火连天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榆林城在！本督在！城亡——本督亡！”
寒风卷起他染血的袍角，猎猎作响。这座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孤城，瞬间被更加浓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阴云笼罩。冰轨正在血汗中延伸，而孤城的血，己然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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