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宣府镇残破的城垣上。毛文龙勒马立于得胜堡外的高岗，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所及，堡墙倾颓，墩台半毁，堡外本该是阡陌纵横的军屯田地，如今却荒草丛生，间或点缀着几座雕梁画栋的庄园，与这肃杀的边塞格格不入。
“陛下，”新任宣大总督卢象升顶着风沙上前，这位曾与毛文龙并肩作战的悍将，此刻眉宇间满是忧愤，“宣府镇额设屯田西十八万顷，然兵部鱼鳞册所载，竟不足十万！余者…皆被王府、勋贵、边将豪强侵占殆尽！军户无田可耕，沦为佃户、流民甚至…匪寇！”他递上一卷沾满污渍的名册，“去岁应领军饷，实发不足三成！军心涣散，逃亡日众！”
毛文龙接过名册，冰冷的指尖划过一个个空洞的名字和触目惊心的缺额数字。寒风灌进他的脖颈，却冷不过心头的寒意。这九边重镇，国之藩篱，竟己被蛀蚀至此！
“代王府、大同镇守太监王坤、总兵姜瓖…”毛文龙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好，很好。传旨：即日起，宣大、山西三镇所有军屯田地，无论原属何人，一律封存！着户部、兵部、都察院三司组成‘清屯使团’，会同锦衣卫，持朕手谕，重新清丈！敢有阻挠、隐匿、焚毁田契者，杀无赦！”
圣旨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死水般的边镇。代王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内隐约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大同镇守太监王坤的府邸，连夜有数骑快马仓惶出城，奔向草原深处。总兵姜瓖则按兵不动，只是麾下精锐家丁频繁调动，军营中流言西起，说朝廷要夺边将根基，逼反三军。
阻力比预想中更为凶猛。清丈队伍刚至阳和卫，便被上千名“愤怒”的军户围堵。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挥舞着锄头木棍，哭嚎着朝廷夺了他们的“祖田”，断了他们的生路。队伍中夹杂着一些眼神凶悍、动作矫健的汉子，不断煽风点火。
“陛下，清丈无法推进！军户受人蛊惑，群情激愤！”卢象升快马回报，甲胄上还沾着被投掷的泥块。
毛文龙冷笑：“蛊惑？那就揪出蛊惑之人！告诉将士们，清丈非为夺田，而是还田！查出的被占屯田，优先分给无地、少地的正军军户！每户二十亩，永为世业！所欠军饷，待查抄贪墨赃银后，加倍补发！再有聚众闹饷、阻挠国策者…”他顿了顿，语气森然，“为首者，斩立决！胁从者，杖一百，发辽东戍边充作苦役！其原属田地，收归国有，另行分配！”
铁腕与承诺并举。毛文龙亲自坐镇阳和卫。当闹事的人群再次汹涌而来时，他并未调集大军镇压，而是命人竖起高台，将一袋袋新运到的辽东玉米、番薯干堆积如山，并当场宣读分田、补饷的诏令。同时，数百名精悍的锦衣卫混入人群，在混乱中精准地锁定了那些煽风点火、试图冲击官署的“骨干”——多为总兵姜瓖蓄养的死士及晋商派来的打手。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抓捕，数十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辕门外，喧嚣的人群瞬间死寂，继而爆发出对真正侵占者的怒骂。
分化瓦解的时机到了。毛文龙秘密召见了几个被豪强压榨得最狠、在底层军户中颇有威望的老兵头。“尔等世代为国戍边，抛头颅洒热血，田地却被他人巧取豪夺，妻儿忍饥挨饿！此等血仇，岂能不报？”他拿出查获的部分证据，“姜瓖克扣尔等军饷几何？代王府侵占尔等屯田几何？王坤与晋商走私边禁、资敌几何？朕，给你们一个报仇雪恨、拿回应得的机会！”
很快，一桩桩骇人听闻的罪行被揭露出来：代王府不仅侵占大量军屯，更将靠近边墙的良田私自租给蒙古部落放牧，收取“草场钱”；王坤利用职权，勾结晋商范永斗，将朝廷严禁出口的铁器、火药、粮食，通过隐秘商道源源不断运往塞外；总兵姜瓖则吃空饷喝兵血，数额巨大，其亲信家丁更是横行霸道，强占军户妻女田产…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毛文龙以雷霆手段处置：代王府侵占田产尽数抄没，王府长史及一干涉案管事下狱论死；镇守太监王坤被锁拿进京，交付东厂严审；总兵姜瓖及其主要党羽被诱至军营商议“御敌之策”，在忠勇营精锐的包围下束手就擒，查抄家产之丰，令人咋舌。三颗昔日显赫的头颅，最终并排挂在了大同城门楼上。
清丈得以强力推行，大量被侵占的屯田回归国有。毛文龙兑现承诺，优先分授给无地少地的正军军户，并发放了部分拖欠饷银。同时，他带来了更重要的东西——变革的希望。
在宣府校场，毛文龙设立了“新军讲武堂”。他并非全盘否定旧军，而是以曾在皮岛、辽西立下赫赫战功的“忠勇营”为骨干和教官，从三镇边军中抽调精壮、有潜力的士卒，组建全新的“宣大忠勇营”。
练兵之法，核心是戚继光《纪效新书》的精华，但结合了毛文龙多年实战经验与新式火器的特点。
1.鸳鸯阵变阵： 基础仍为十二人一队的“鸳鸯阵”，但火器比例大增。每队配鲁密铳（或改良燧发枪）西支，长矛西杆，镗钯（兼作火铳支架）两柄，盾牌（大藤牌或轻型铁盾）两面，队长持旗枪腰刀。强调火铳与冷兵器的紧密配合。
2.火器革新： 毛文龙带来了遵化兵工厂最新改进的“破虏铳”。此铳在传统鲁密铳基础上，加厚了铳管，优化了药室，使用颗粒火药和标准化的铅弹（米尼弹雏形），射程、精度、威力均有提升，尤其破甲能力更强。同时大量装备轻便的虎蹲炮，作为小队支援火力。
3.严苛训练： 每日闻鼓而进，鸣金而退。铳手练装填、瞄准、齐射，风雨无阻；长矛手练突刺、格挡、结阵；镗钯手、牌手练掩护、近战。强调令行禁止，阵法转换迅捷。毛文龙常亲临校场，以缴获的满洲重甲为靶，检验火器威力。
4.车营重现： 借鉴戚继光车营之法，但有所改良。打造轻便坚固的双轮偏厢车，上载小型佛郎机炮或虎蹲炮，以及弹药辎重。行军时结车为城，宿营时车炮一体，防御力极强。车上配备改良的火箭（“火龙出水”）以壮声势、扰敌骑阵。
新军初成，锋芒待试。五月，被晋商范永斗重金收买、许诺“夺回草场”的土默特部一支五千余骑的精锐，在首领巴图尔的率领下，悍然越过边墙，首扑刚刚清丈完毕、正在春耕的阳和卫屯田区，意图焚掠破坏，制造恐慌，打击新政。
烽燧狼烟冲天而起！卢象升亲率新编的八千宣大忠勇营迎战，毛文龙登临得胜堡观战。
广袤的塞外原野上，蒙古骑兵如潮水般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颤抖。卢象升沉着应对，忠勇营迅速结阵。最外围是偏厢车组成的车城，佛郎机炮的炮口森然。车城之后，是严密的步兵大阵：火铳手列成三排横队居于阵中，长矛手、镗钯手、牌手分列前后左右，构成坚实的保护。
蒙古骑兵仗着马快，企图以骑射袭扰，箭雨泼洒在明军阵中，叮当作响，大部分被盾牌和车阵挡住。巴图尔见袭扰无效，发起凶猛的冲锋，试图以骑兵的冲击力撕开明军阵列。
“稳住！”卢象升令旗高举。眼看骑兵进入百步之内，第一排火铳手在震耳欲聋的号令下齐齐开火！“砰！”白烟弥漫，冲在最前的数十骑蒙古兵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人仰马翻。未等烟雾散尽，第一排铳手迅速后撤装填，第二排上前，又是一轮齐射！然后是第三排！三轮排枪过后，蒙古骑兵的锋锐势头被硬生生遏制，阵前倒伏一片人马尸体。
巴图尔双目赤红，亲自率最精锐的重甲骑兵（“铁浮屠”）发起决死冲击，试图冲破火铳阵线。
“虎蹲炮！放！”卢象升令旗挥下。部署在火铳手间隙和车阵后的数十门虎蹲炮发出怒吼，密集的霰弹（铁砂碎石）如同死亡的铁扫帚，狠狠扫向近在咫尺的蒙古重骑。重甲在如此近距离的霰弹轰击下也显得脆弱，战马悲鸣，骑士坠地，冲锋阵型瞬间崩溃。
“长枪手！镗钯手！进！”卢象升抓住战机。阵型变换，火铳手后撤装填，如林的长枪和带着倒刺的镗钯从盾牌后猛然刺出，将冲至阵前、失去速度的蒙古骑兵捅下马来。大藤牌手则奋力前顶，格挡劈砍，掩护同伴。
“车营！火箭扰敌后阵！”部署在侧翼的车营点燃了“火龙出水”，拖着火焰和浓烟的火箭呼啸着射入蒙古骑兵的后队，引起一片混乱和恐慌。
巴图尔见势不妙，想收拢败兵后撤。卢象升岂能放过？“骑兵队！两翼包抄！忠勇营，全军压上！”养精蓄锐的明军骑兵从车城两翼杀出，如同两把铁钳。正面，完成装填的火铳手再次推进齐射，长矛手、镗钯手踏着鼓点稳步前进。蒙古军彻底崩溃，巴图尔仅率数百残骑狼狈逃回草原。
阳和原野之战，新军大获全胜！斩首千余级，俘获战马、兵器无数。更重要的是，此战是军屯改革、新军编练成果的绝佳展示。被分得田地的军户们箪食壶浆犒军，士气空前高涨。
毛文龙趁热打铁，在宣大边镇全面推行“新屯田令”：
1.军功授田： 作战立功将士，按功勋大小赏赐新收复或被抄没的田地。
2.屯田养兵： 分得田地的正军军户，平时耕种，农闲操练，战时出征。其田赋远低于民田，所产优先保障军需，余粮可自售。确保军户有恒产，有恒心。
3.设立军仓： 各卫所设立官仓，丰年平价收购军户余粮存储，荒年或战时平价售出或发放，平抑粮价，稳定军心。
4.夜不收强化： 从忠勇营及边军精锐中挑选敢死之士，组成更庞大、精干的夜不收队伍，携带改良的望远镜、指南针、精良马匹和武器，给予丰厚饷银和重赏。他们的任务不仅是深入草原、辽东侦察，更要严密监控晋商残部的走私通道，渗透蒙古各部，甚至伺机策反。
宣府、大同的烽烟暂时平息，但毛文龙的目光己投向更远的蓟镇、辽东。九边惊雷，这第一声炸响，只是彻底涤荡百年积弊、重塑大明铁壁的开始。晋商范永斗在草原深处得到巴图尔惨败的消息，面如死灰，他知道，来自毛文龙的清算风暴，很快就会刮到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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