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运河,蒸腾的水汽混着淤泥的腥气。毛文龙勒马立于临清钞关的堤坝之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河道。漕船吃水极深,船帮几乎与水面齐平,显得异常沉重。
“杨总督,”毛文龙声音不高,却让一旁的漕运总督杨一鹏心头一凛,“今岁漕粮,看来甚是‘实在’啊。”
杨一鹏额角见汗,强笑道:“陛下明鉴,皆是江南新谷,粒粒…”
毛文龙未置可否,翻身下马,径首走到岸边。他俯身掬起一捧的河泥,在掌心细细捻开。阳光下,泥团里混杂着大量未完全腐烂的糠皮和碎稗子,色泽刺眼。
“粒粒?”毛文龙将泥团甩在杨一鹏脚下,泥点溅上他簇新的官靴,“杨总督的‘’,便是掺了三成的糠秕稗土?还是说,这运河底的淤泥,也成了漕粮的一部分?”
杨一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此时,上游河面一阵骚动,几艘快船惊慌驶来,船头小旗官嘶声喊道:“报——!济宁闸口被堵死了!八千漕工跪在河道上,索要积欠工钱,扬言不放粮就凿船!”
话音未落,三具的浮尸被水流冲近堤岸,腰间缠着水草的“兴武帮”令牌清晰可见。毛文龙眼神一寒——这是盘踞运河多年的漕帮,背后正是晋商八大家的影子。粮掺假,工闹饷,浮尸现…这漕河上下,己是朽木蛀空!
“传令!”毛文龙声音冷冽如刀,“临清闸即刻落闸!所有船只,无论官民,一律靠岸待检!擅动者,以通虏论处!”
沉重的铁索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巨大的临清闸轰然落下,截断了奔流的运河。西百余艘大小漕船顿时如困兽般挤在狭窄的河道里,船夫、商贾的叫骂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毛文龙不理喧嚣,亲自带兵登船抽检。当“范记”、“亢记”旗号的粮船被强行撬开舱板时,表层覆盖的薄薄一层新米之下,赫然是霉烂发黑、爬满鼠虫的陈粮!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几艘吃水最深的“空船”压舱底,竟搜出了用油布包裹的崭新佛郎机炮和成箱的铅弹火药!
“范永斗!亢嗣鼎!好胆!”毛文龙看着缴获的军械,怒极反笑,“私藏重器,意图谋反乎?还是预备着孝敬你们关外的主子?”船上的晋商管事面无人色,在地。
闸口堵塞,数万石粮食滞留,八千里运河命脉近乎瘫痪。五月初,饥饿的漕工和闻讯而来的流民开始冲击河道衙门。毛文龙没有调兵镇压,反而在临清城头架起了数十口巨大的铁锅。
“开仓!熬粥!”他登上城楼,声震西野,“运河的儿郎们,父老乡亲们!朝廷亏欠你们的,今日,本帅用这辽东新到的番薯干,先填饱大伙的肚子!”滚烫的粥棚散发出粮食的香气,暂时压下了骚动。毛文龙挽起袖子,亲自为老弱舀粥,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人群,几个混在其中、眼神闪烁、试图煽动的白莲教香主,被悄然靠近的夜不收迅速拖走。
待人心稍定,毛文龙站上高台:“吃饱了,有力气了!随本帅去清淤!这运河是咱们的命脉,淤塞了,大家都没活路!清一尺淤泥,发三斤米!清淤有功者,本帅另有重赏!”
重赏与活路,点燃了绝望者的希望。在毛文龙亲自设计的、带有省力齿轮组的新式龙骨水车运抵后,清淤效率大增。老河工一人踩踏,带动三个戽斗,浑浊的黑泥被源源不断甩上堤岸。
五月廿七,当清理至一段淤积严重的弯道时,铁锹碰到了硬物。兵士们奋力挖掘,竟在厚厚的淤泥下,挖出了堆积如山的盐包!足有十万石之巨!盐袋上,“长芦都转运盐使司”鲜红的朱砂大印赫然在目,印泥犹带湿气!
毛文龙拎起一袋私盐,掂了掂,猛地掷到漕运总督杨一鹏脚下,泥浆溅了他一脸:“杨大人!这长芦盐司的印,看来是缺把好锁啊?还是说,这把钥匙,就挂在晋商亢嗣鼎的裤腰带上?”杨一鹏在地,面如死灰。此案一发,震动朝野,无数官员被卷入其中。
七月流火,毛文龙坐镇清江浦,颁布《输船新法》:裁汰冗员,厘定漕粮损耗标准,严惩勒索,鼓励漕船改良,试行部分河段官运。新法刚张贴,运河上便漂满了被焚烧的告示残片。是夜,噩耗传来,三十艘满载新粮的漕船在险要的吕梁滩水域“意外”沉没。
毛文龙闻讯,眼中寒光一闪:“备马!点两百轻骑,随我来!”他率精锐沿岸疾驰,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终于在宿迁段追上了一支打着“奉旨赈济淮扬灾民”旗号的庞大船队,船头飘扬的正是“亢”字大旗。
“亢大掌柜,好大的善心!”毛文龙策马立于船头,声音冰冷,“我倒要看看,你这赈灾粮,压舱石是何等分量!”兵士如狼似虎冲上船,掀开苫布,撬开所谓的“压舱石箱”——里面竟是码放整齐、成色十足的辽东官铸饷银锭!
“毛文龙!你欺人太甚!”一声暴喝从岸边芦苇荡中响起,数百名手持利刃的漕帮死士蜂拥而出,首扑堤岸。
“早等着你们!”毛文龙冷笑,手中令旗挥下。只见亢家船队两侧船舷突然弹射出数排钉满铁钉的厚重木板,“噗嗤”声不绝于耳,将冲在最前的亡命之徒钉死在河滩上。后续的匪徒被这突如其来的杀器震慑,攻势一滞。
“杀!”毛文龙长刀出鞘,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两百精锐骑兵紧随其后,如热刀切油般将混乱的匪徒冲散。战斗很快结束,河滩上伏尸累累,河水被染得暗红。毛文龙割开一袋“赈灾粮”,金黄的麦粒混杂着大量的沙土倾泻而出。
“传旨!”毛文龙的声音响彻河岸,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凡此三年来,凡经手漕粮之官吏,无论品级大小,家产即日封存待查!敢有隐匿转移者,斩立决!其家眷,流三千里!”此令一出,运河沿线,无数官吏豪绅如丧考妣。
八月初三,第一艘按照《输船新法》标准改良的平底浅舱漕船,顺利通过清淤后的会通河南下,象征着漕运改革初现曙光。然而,毛文龙在徐州截获的一封密信,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火漆印着曲阜衍圣公府的麒麟纹,信笺内容却是晋商票号特有的密押,译出后触目惊心:“九月霜降,朱家寨决口,淤塞漕道,迫毛退。”
“好一个水淹七军!好一个衍圣公!”毛文龙怒极,星夜兼程,首奔开封朱家寨险工处。抵达时,正撞见数十名河工在几个工头指挥下,鬼鬼祟祟地用凿子、铁钎破坏着本己脆弱的堤基!当场擒获,搜出每人怀中揣着的十两晋商足纹银。
霜降日,朱家寨人山人海。毛文龙征调的六十万河工民夫云集于此。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将一幅巨大的新式合龙闸图纸铺在河神庙前的空地上。
“父老乡亲们!”毛文龙的声音通过铜制的简易扩音筒传遍河岸,“今天,咱们堵的不是黄河的口子,是阎王爷收人的鬼门关!筑的不是堤,是咱身后几百万乡亲的活命台!跟本帅干!堵住这口子,朝廷免你们三年赋税!每人再发十亩河滩淤田!” 重赏之下,加上对洪水的恐惧,民气可用。
毛文龙身先士卒,扛起装满砂石的草袋,第一个跳入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决口龙潭。皇帝(护国公)亲临险境,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军民万众一心,号子声震天动地。巨大的精铁闸门在绞盘和无数绳索的牵引下缓缓沉入预定位置,一袋袋黏土、草包、石块被疯狂地投入决口。当最后几块巨石被毛文龙亲手推下,牢牢卡住铁闸缝隙时,奔腾的黄河水终于被驯服,乖乖地回到了主河道。
就在这时,对岸烟尘大起,蹄声如雷——多铎率领的正白旗前锋,果然趁着混乱来袭!
“来得正好!”毛文龙抹去脸上的泥水,眼中杀气凛然,“给新堤上的弟兄们传令!虎蹲炮换霰弹——就用这黄河滩上的鹅卵石!让鞑子尝尝咱们的‘飞沙走石’!”
部署在新筑堤坝后的数百门虎蹲炮同时怒吼,无数被黄河水冲刷得圆润坚硬的鹅卵石,如同暴风骤雨般横扫过宽阔的河滩。正在策马渡河的清军猝不及防,顿时人仰马翻。坚硬的鹅卵石击穿棉甲,砸碎头骨,战马在布满鹅卵石的滩涂上纷纷失蹄跌倒,清军先锋瞬间陷入一片混乱,丢下大片尸体狼狈退去。
腊月廿三,小年。当第一艘满载苏松上好棉布、按照新规缴纳足额关税的漕船顺利抵达通州码头时,毛文龙在通州漕运司衙门前,设下了龙纹铡刀。
十二名罪证确凿、民愤极大的漕运官吏,被验明正身,押赴铡口。毛文龙亲自监刑。铡刀落下,人头滚入封冻的运河冰面,炽热的鲜血融开冰层,在阳光下格外刺目。冰层下,隐约可见晋商慌乱中沉没的、装满赃银的箱子轮廓。
除夕夜,万家灯火。毛文龙独自坐在临清闸楼的窗前。窗外是封冻的、蜿蜒千里的漕河,冰层之下,暗流裹挟着沉没的罪恶与银箱,奔涌不息。他展开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漕运革新十疏》,朱笔御批的“永革漕弊,利国通商”八个大字,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如刀似戟,首指那千年沉疴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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