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晨鼓惊破残夜时，我正蜷缩在京兆府后院的柴房里。五百年光阴的裂痕在皮肤下隐隐作痛，每声更鼓都像重锤砸在太阳穴上。门轴吱呀声响起时，我本能地攥紧了卢凌风昨夜留下的那方素帕——上面还沾着龟甲血污，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护身符。
"蒙姑娘？"来人端着粗陶碗，晨光勾勒出他眉间那道疤的轮廓。是昨夜押解我的衙役王二，此刻他褪了皂衣，布衫下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卢参军让送些粥来，说……说您若还活着，便莫要嫌弃。"
我接过粥碗，粟米香混着铁锈味首冲鼻腔。这具残躯对食物的渴望来得凶猛而陌生，五脏六腑像被无形的手攥住般绞痛。王二局促地搓着手，目光落在我手腕的裂纹上，又慌忙避开："参军卯时便带人去平康坊查案了，说是……说是与那龟甲有关的胡商，昨夜全吊死在了自家梁上。"
瓷勺在碗底磕出清脆声响。我咽下最后一口粥，喉间灼痛竟缓解三分。这时代的食物，竟能滋养星陨残躯？
"王二哥，"我哑着嗓子开口，看着他瞬间绷紧的后背，"你可信这世上有……有人能活五百年？"
晨风卷着槐花香涌入柴房，王二沉默良久，突然抓起案上缺口的陶壶猛灌一口："俺娘说，开元二年她在洛阳集市见过个卖胡饼的，左耳后有颗红痣，跟二十年前在敦煌城逃荒时饿死的邻居一模一样。"他抹了把嘴，粗粝的手指在案角无意识画着圈，"参军说您是关键证人，让俺盯着别叫您死了。"
我望着他脚上磨破的草履，突然笑出声。笑声牵动肺腑，裂纹中竟渗出细碎金粉。王二吓得摔了陶壶，我却冲他招手："劳烦王二哥，带我去见卢参军。"
平康坊的脂粉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时，我裹着卢凌风的深色襕衫，几乎要被往来人群的视线刺穿。袒胸露乳的胡姬、醉眼惺忪的文人、腰悬金鱼袋的贵公子……这盛世长安的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审视的利刃。
"蒙姑娘？"卢凌风的声音从三楼雅间传来，他正用绢帕擦拭剑锋，晨光透过菱花窗棂，在他眉骨投下细碎阴影，"你可知私逃羁押是死罪？"
我扶着门框喘息，每层台阶都像在攀爬刀山。王二早不知躲去了何处，满室檀香中，我盯着他案头那卷《西域异物志》，突然开口："卢参军在查天宝三载的怛罗斯之战？"
剑锋擦着耳畔钉入立柱，震得博山炉香灰簌簌而落。卢凌风眼底浮起杀意，我却盯着他袖口暗绣的朱雀纹——与龟甲上被血污掩盖的纹路如出一辙。
"参军可曾想过，"我撕下襕衫下摆缠住渗血的掌心，"那些穿着禁军铠甲的妖物，为何独独对卢氏血脉退避三舍？"
雅间骤然寂静，连窗外市井喧嚣都似被无形屏障隔绝。卢凌风缓缓拔出剑，剑尖挑起我腕间布条，露出下头淡金裂纹："继续说。"
"五百年前江陵城破，蒙家军护送的不只是传国玉玺。"我逼着自己首视他眼睛，看着他瞳孔在剑光中收缩成针尖，"还有能改写星图的浑天仪残件，参军可听过'荧惑守心，帝星西移'的谶语？"
茶盏碎裂声炸响耳畔。卢凌风突然逼近，带着血腥气的吐息拂过我额角碎发："你究竟是谁？"
"一个本该死在五百年前的守墓人。"我扯开衣襟，裂纹在晨光中如蛛网蔓延，"参军若想破这局，便带我去见一个人——工部匠作监，能解鲁班锁的老匠人。"
日头西斜时，我们蹲在城西破庙的草垛后。老张头佝偻着背，正在给尊残破的佛像修补断臂。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龟甲残片时，突然发出公鸭般的怪笑："这纹路……是给死人陪葬的镇魂锁啊！"
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卢凌风的剑己抵住老张头咽喉，老人却浑不在意地叼着烟杆，浑浊眼珠盯着龟甲："二十年前，有个波斯胡商拿这纹样找我打金匣，说是要装什么……什么圣物。"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结果匣子打好当夜，胡商就吊死在了我家梁上，跟平康坊那些人一样。"
暮色西合时，我攥着从老张头那里讨来的铁钳，看着卢凌风在破庙佛龛后撬开青砖。当那具穿着大食商队服饰的骸骨露出时，我腕间裂纹突然剧痛——骸骨指骨间卡着的，正是半块与龟甲同源的青铜锁片。
"参军可曾听说'黄巢盗墓，荧惑再临'的童谣？"我掰开骸骨下颌，取出藏在臼齿间的蜡丸，"有人想让五百年前的亡魂，在这盛世长安重见天日。"
蜡丸在卢凌风掌心融化，露出张泛黄的帛布。上面用朱砂绘着长安城坊图，而朱雀大街的位置，赫然标着个血红的星图符号。
"明日午时，"我将铁钳浸入河水，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波纹中扭曲，"带我去见圣人。"
卢凌风突然抓住我手腕，裂纹处的金粉簌簌而落："你可知私见天颜是何等大罪？"
"参军若信我，"我反手将铁钳抵在他心口，感受着皮甲下有力的心跳，"便让这长安城，再乱一刻。"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我站在大明宫丹凤门前。卢凌风持符节的手背青筋暴起，守门禁军的长矛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当最后一盏宫灯消失在重重宫阙后时，我忽然想起蒙恬临终前那个笑——原来有些火，是注定要烧尽两个时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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