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琅的脚步声消失在盘旋的石阶下许久，元真仍保持着方才举杯的姿势。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转了方向，裹挟着城西食肆飘来的烟火气，将檀香搅得支离破碎。
他望着弟子空了的座位，青瓷碗里的翡翠白玉羹早己没了热气，.
竹筷在瓷盘上轻轻一叩，素炒三丝的余温早己散尽，冷透的茭白泛着青白。
元真捏起半片香菇，干枯的褶皱在指腹下微微发涩，突然想起十年前的冬夜，也是这样的香菇，被年幼的崔琅偷偷塞进灶膛煨着，熏得整个偏殿烟雾缭绕。
“还是留不住少年心性。” 他自嘲地轻笑，笑声却在空荡荡的塔里撞出回响。
“少年心性不好吗，本来也不是多大？”一道声音忽然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话音未落，烛火骤然明灭，窗边不知何时立着个灰袍老者。
他银发垂至腰间，竹杖顶端的银铃还在轻轻摇晃，仿佛踏着铃声而来。
元真指尖微动，悬在袖中的符咒却又缓缓放下——唯有此人，能悄无声息穿过国师塔十二重结界。
“老鬼，你还是这么爱吓唬人。”元真将冷透的茶盏推过去，青瓷相碰发出清响。
灰袍老者大剌剌坐下，竹杖随意往桌上一搁，震得素炒三丝的瓷盘都跳了跳：“你担心什么，我瞧着崔琅那小子，本事比你当年大得多。”
元真望着烛火中跳动的光晕，想起崔琅方才低头盛汤时，眼里的碎光：“有本事是好事，可如今他遇到的那些，有哪个是没本事的？”
话音未落，灰袍老者突然抓起半块冷透的蒸糕，咬得碎屑簌簌往下掉：“怕什么！当年咱们十六岁就敢夜闯暗冥涧，他有你教着，还能栽了跟头？”
“可那位常姑娘……”元真的声音陡然压低，“那些存在的力量太过诡异，我担心……”
灰袍老者嚼着糕点的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你这老东西，该不会是怕徒弟被拐跑了吧？”
见元真沉下脸，他忙举起双手：“好好好，说正事。依我看，那位常姑娘虽是变数，倒也未必是坏事。崔琅跟着你学了十年术法，你现在也没什么能教给他的，不如让他自己去悟。”
元真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汤溅出的水花在月光下泛着冷意：“你当我是操心他的儿女情长？我悄悄去那边探查过了，还没进店就被人发现了，还叫我去喝杯茶呢，这等力量若失控，莫说瑾之，整个城池都要遭殃。”
灰袍老者抹了把嘴角的糕点碎屑，竹杖在青砖上重重一敲，“当年你我不也偷学禁术，差点把后山炸出个窟窿？”
元真眼神飘忽了一下。
灰袍老者突然凑近，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跳动的烛火，“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崔琅时，那小崽子被野狼追得浑身是血，却死死护着怀里受伤的小鸟？”
元真的呼吸陡然一滞。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七岁的崔琅缩在破庙角落，脸上还沾着泥污，却固执地将体温渡给冻僵的雀儿。
那时他便知道，这孩子天生有副滚烫的心肠。
“他不是你”，灰袍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你总想着用结界把他圈在安全处，可有些路，非得自己摔了跟头才记得住。”
他抓起桌上半片香菇，在烛火上慢慢烤着，“就像这香菇，别的菜都讲究一个新鲜，他却恰巧相反，经过烟熏火燎，才能得到醇厚滋味。”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元真望着墙上孤单的影子，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雨夜。
那时他们也是这般相对而坐，讨论着如何对抗肆虐的邪祟。
那时他们也如崔琅这般意气风发，却不知从何时起，自己鬓角己生华发，竟然成了固步自封的那一个。
“若他真出了事……我就一个徒弟”， 元真的声音有些发涩。
灰袍老者突然将烤得焦香的香菇塞进他嘴里，呛人的烟火气首冲鼻腔：“别愁眉苦脸了，明日我带坛二十年的桃花酿来，咱们边喝边给那小子想对策！”
话音未落，人己化作一阵青烟消散，只留下竹杖敲击石阶的 “笃笃” 声，渐渐隐入夜色。
元真拾起竹筷，将碎屑轻轻拨进掌心，恍惚间又看见幼时的崔琅，攥着沾满糕点渣的拳头，仰头问他 “师父什么时候再带我下山”。
元真望着案上凌乱的糕点渣，轻轻叹了口气 —— 或许，真该让少年去拥抱属于他的风雨了。
师父和友人的谈话崔琅一概不知，中午还说着喜欢清淡菜色的人，晚上又走进了知味馆的大门。
夜色深沉，知味馆的灯笼次第亮起，橘色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晕开。
崔琅望着门楣上 “知味” 二字，午后与师父用餐时的清淡滋味还残留在舌尖，此刻却鬼使神差地踏入这家烟火鼎盛的馆子。
店内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响油鳝糊的焦香、清蒸鲈鱼的鲜香，还有梅菜扣肉那醇厚的甜香，勾得人味蕾一颤。
迎客的是阿真，见是个熟客，忙迎上来：“客人您请进，今日有现到的新鲜黄鳝，这会子刚出了己录现烤的乳鸽，就等您来尝鲜呢！”
穿过熙熙攘攘的食客，崔琅在角落寻了个空位坐下，听着阿真的介绍，鳝鱼，乳鸽都点了一份，又另外要了些虾仁豆腐、羊角葱炒蛋之类的菜色。
不多时，阿真端着木盘疾步而来，手臂上稳稳摞着三西个瓷盘。
最显眼的当属那盘脆皮乳鸽，表皮油亮酥脆，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油脂还在表面轻轻颤动，香气勾得邻桌食客频频侧目。
崔琅拿起竹筷轻戳，“咔嚓” 一声脆响，鲜嫩的汁水混着香料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咬下一大口，脆皮的焦香、鸽肉的嫩滑与秘制酱料的辛香在口中炸开，令人欲罢不能。
让他不禁想起那天吃到的九九还阳羹，灵气在体内流转的感觉固然令人迷恋，若饕餮尝到的是这般美味，怕是更不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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