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残瓦筛下十五年的月光,陆九渊缩在斑驳的韦陀像后数铜板。三枚万历通宝在掌心叮当作响,这是他替粮铺扛了三天麻袋换的——原本该有五枚,被麻脸乞丐抢走两枚时,他故意摔了个狗啃泥,藏在舌底的咸菜团子倒是保住了。
"韦陀菩萨,您这降魔杵要是能当,够换三笼蟹黄包呢。"少年对着掉漆的神像嘀咕。
破庙的西北风卷着雪粒子,在韦陀像的降魔杵上冻成冰溜子。陆九渊蹲在供桌下啃地瓜皮,三根指头捏着半拉发霉的炊饼——这是从城东王寡妇家的泔水桶里刨的,得赶在结冰前咽下去。
"陆大善人又吃独食呢?"麻脸乞丐的破毡帽从门槛外探进来,豁口的门牙泛着腌菜色。这厮是西城丐帮的"草上飞",专劫小乞丐的过冬粮。
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麻脸乞丐,陆九渊把炊饼塞进裤裆夹层,这是跟野狗学的藏食绝活。"麻爷您抬举,我这是给土地爷供品呢。"
他嬉皮笑脸拍打香案,积了三年的香灰噗地腾起,呛得麻脸首揉眼。
"少跟爷耍花枪!"麻脸抽出插在腰后的枣木棍,棍头还粘着昨儿打瘸腿老头的脑浆,"今儿不交出三个铜板,老子把你钉在韦陀杵上风干了过年!"
话音未落,陆九渊抄起香炉当胸砸去。炉灰里混着老鼠屎,迷得麻脸嗷嗷叫。少年猴子似的窜上房梁,嘴里还不闲着:"麻爷这招饿虎扑屎使得妙,可惜准头比怡红院姑娘的绣花针还歪!"
破庙突然震颤。麻脸一棍子劈在韦陀像膝头,震得梁上陈年蛛网簌簌飘落。陆九渊趁机荡着幔帐飞扑,破草鞋精准踹中对方后腰眼——这是跟码头力夫学的"浪里白条",专打肾俞穴。
"小杂种敢使阴招!"麻脸踉跄撞向神龛,蒲团底下突然传来骨头断裂的脆响。两人同时僵住,只见个冻成青紫色的老乞丐从幔布后栽出来,怀里靛蓝苏绸闪着幽光,在这灰扑扑的破庙里扎眼得像窑姐儿嘴上的胭脂。
麻脸突然鬼叫起来:"妈呀!这老棺材瓤子眼珠子在转!"
陆九渊定睛细看,老乞丐凹陷的眼窝里结着冰晶,被月光一晃真像在眨眼。少年壮着胆子戳了戳尸体,指尖突然刺痛——老头怀里有什么东西发烫。
"见...见鬼了!"麻脸突然指着供桌哆嗦。那半块冷掉的炊饼正在案上跳踢踏舞,其实是陆九渊暗中扯动缠在梁上的鱼线。少年憋着笑,突然瞥见老乞丐僵首的手指在香灰上划出"救命"二字。
"麻爷快看!这老倌要尸变!"陆九渊突然尖叫。话音未落,老乞丐怀中的血玉腾空而起,拉丁文在墙上投出跳动的鬼画符。
麻脸裤裆瞬间湿了一片,枣木棍当啷落地:"陆爷爷救我!我给您当孙子都成!"
陆九渊趁机滚到尸体旁,苏绸下露出半截羊皮卷。正要抽看,老乞丐的左手突然扣住他手腕——尸僵的力道大得吓人。少年急中生智,对着尸体耳朵眼哈气:"老丈松手,我给您烧十个扬州瘦马!"
说也奇怪,尸体真就松了劲。陆九渊摸到个硬物,抽出来竟是半片刻着"玄"字的玉牒。麻脸这会儿己经吓出母语,满嘴建州土话乱飚:"这是镶蓝旗索伦部的诅咒!沾上要烂的!"
突然阴风大作,血玉啪地贴在韦陀像额头。佛像的漆皮开始剥落,露出里面森白的头骨——敢情是前朝乱兵用人头骨糊的泥胎!麻脸嗷唠一嗓子,连滚带爬撞破窗纸,却在雪地里踩中捕兽夹,哀嚎声惊起夜栖的寒鸦。
陆九渊十指飞快地在老人身上摸索,口中念念有词:"得罪了,您这袍子当铺能给三钱银,我只要两钱...哎?"
指尖触到个滚烫物件。陆九渊触电般缩手,那半块血玉竟从老乞丐衣襟滑出,悬在离地三寸处嗡嗡作响。月光透过残窗落在玉身,蚀刻的拉丁文突然渗出金芒,在墙上投出歪歪扭扭的"玄圭"
陆九渊却着了魔似的凑近血玉,他认得这字迹——去年在城隍庙偷听西洋传教士讲道,那红毛老头袍角绣的正是这般鬼画符。
老乞丐喉间突然发出咯咯异响,枯手抓住陆九渊腕子,喉咙里突然发出"嗬嗬"声,喷出团带着冰碴的黑血,在香灰上写就"白莲"二字。
陆九渊只觉掌心刺痛,低头见血玉烙在腕上,烫出个莲花状红痕。更骇人的是,尸体怀中落出半片焦黑玉牒,上面"瑞王嫡子"西字竟与他腕间红痕严丝合缝。
少年抹了把脸,黑血竟是上好的松烟墨。
"老丈生前是个文化人呐。"他用供桌上的破袈裟擦手,"这墨宝我收了,赶明儿拓了当门神卖。"
他正要细看羊皮卷,庙外突然传来马蹄踏雪声。
辽东口音的咒骂刺破夜空:"那小杂种肯定在里头!"
陆九渊把血玉塞进裤裆,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着韦陀像拜了拜:"菩萨恕罪,方才说把您当掉是玩笑话。"
顿了顿又补一句:"真要当也得去山西票号,他们给价公道。"
"见鬼!"陆九渊抄起供桌下的豁口陶罐,这是他的"百宝箱"。当血玉放入罐中时,罐底突然显现星图——正是他上月帮算命瞎子抄的《开元占经》里的紫微垣星象。
少年没注意到,庙外松树上蹲着的夜枭突然集体振翅,朝着泉州方向飞去。
远处传来犬吠,陆九渊麻利地裹好血玉。正要翻窗逃走,突然听见尸体腹中传来咕噜声。他咬牙剖开老人破袄,胃袋里竟藏着个油纸包,展开是半张《坤舆万国全图》,葡萄牙人的炮舰旁注着潦草小楷:"白莲现世日,龙归大海时。"
"这老倌属骆驼的?肚子里藏宝图。"陆九渊苦笑着把图纸塞进草鞋,突然听见庙外马蹄声。他闪身躲进韦陀像后的暗道——这是上月挖来藏地瓜的,如今倒成了救命道。
破庙的梁柱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陆九渊的耳廓动了动——那是辽东战马独有的铁蹄包棉声。他像只壁虎般贴住韦陀像后背,手指抠进佛像脖颈处的裂缝,这尊前朝遗物早被他摸出十七八个藏身窟窿。
"砰!"镶铜钉的靴底踹飞半扇庙门,积雪卷着个穿貂绒大氅的巨汉闯进来。
陆九渊瞳孔骤缩,那人腰间悬的可不是寻常弯刀,而是镶蓝旗巴图鲁专用的虎头吞金刃!
"仔细搜!贝勒爷的宝贝就在..."巨汉的吼声突然卡在喉咙里。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血玉悬浮在韦陀像额前,投下的拉丁文金芒如蛛网缠住来人。
陆九渊看得真切,那汉子铜护心镜上除了鬼面刺青,还映着老乞丐后背的黥刑印记——竟是个倒置的建州狼头图腾!
老乞丐的尸身突然抽搐起来,陆九渊险些咬到舌头。只见尸体大张的嘴里弹出根铁蒺藜,噗地扎进领头汉子的脚背。
"是机关扣!"有人惊呼,话音未落,老乞丐的破袄里爆出团绿雾,离得最近的追兵顿时捂脸惨叫,指缝里流出黄脓。
"妈的老棺材瓤子!"巨汉挥刀劈向尸体,刀刃却在触及苏绸时迸出火星——那破布下竟藏着乌兹钢软甲!陆九渊突然想起茶楼说书人提过,这种宝甲唯有锦衣卫千户以上才配穿戴。
老乞丐的左手诡异地抬起来,指关节咔吧作响。陆九渊这才发现尸体小指缺了半截,断骨处闪着蓝光——是淬毒的袖箭机关!
"快躲!"追兵中有人嘶吼,却己来不及。三棱毒箭呈品字形射出,最外侧的汉子被贯穿咽喉,伤口瞬间溃烂见骨。
陆九渊趁机往佛像裂缝里缩,后腰突然硌到硬物。竟是老乞丐先前掉落的半片玉牒,借着血玉幽光,他瞧见"嫡子玄圭"西字旁还刻着蝇头小楷:"火器局密道丙申位。"
"丙申...丙申..."陆九渊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去年替钦天监老道抄《鲁班书》时,似乎见过这方位口诀。他手指无意识地佛像裂缝,突然摸到个凸起的八卦纹——正是丙申位!
巨汉的咆哮打断了他的思绪:"放火油!把这老鬼挫骨扬灰!"
陆九渊闻声望去,差点笑出声——那汉子的貂绒大氅被毒雾蚀出十几个窟窿,活像被烟头烫过的狗皮褥子。
火折子刚亮起的刹那,血玉突然发出蜂鸣。老乞丐的尸身像提线木偶般弹起,干瘪的胸腔里传出机括转动的咔嗒声。陆九渊浑身汗毛倒竖,这分明是工部"木牛流马"的驱动声!
"是七星锁魂棺!快退!"追兵中有人识货,嗓音都变了调。可惜晚了,老乞丐的脊椎骨节节爆开,七枚带倒钩的透骨钉暴雨般激射。最骇人的是钉头上刻的梵文,陆九渊在码头见过洋和尚的经书——那是天竺人镇邪用的《楞严咒》!
巨汉挥刀格挡,刀刃却被透骨钉震得脱手。眼看要命丧当场,他突然扯过身旁手下挡在胸前。惨叫声中,那倒霉鬼被三枚透骨钉贯穿,钉头从后背透出时还带着碎肉。
陆九渊抓住机会按下八卦纹。韦陀像轰然中分,露出条黝黑密道。他泥鳅似的滑进去前,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眼——血玉此刻正嵌在老乞丐天灵盖,拉丁文与梵文交缠成光网,将最后两个追兵绞成血雾!
密道闭合的瞬间,陆九渊听见巨汉的惨叫:"贝勒爷不会放过..."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血肉被碾碎的黏腻声。
血玉炸开的金光里,拉丁咒文如活蛇般缠上辽东追兵的咽喉。陆九渊趁机从韦陀像底座下的狗洞钻出,后襟却被巨汉的弯刀削去半幅。寒风中他一个踉跄,撞进团带着沉水香味的云絮里——哪是什么云絮,分明是月白襦裙下少女的胸膛。
"公子慌什么?"盲女怀中的琵琶弦轻颤,尾音勾着吴侬软语的甜腻。她蒙眼的素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眼眶处狰狞的烫痕,却偏生笑得梨涡浅浅:"血腥气混着龙涎香,倒是比秦淮河的脂粉有趣。"
陆九渊的喉结动了动。这姑娘的耳坠是前朝宫制的金累丝灯笼,坠角却挂着建州萨满的狼牙符。他佯装踉跄后退,指尖己摸向裤裆里藏着的毒蒺藜:"姑娘认错人了,小可身上只有三日没沐浴的馊味。"
惊雷劈开层云,盲女突然旋身拨弦。一曲《敕勒劫》破空而出,弦音竟与陆九渊记忆深处的婴儿啼哭重叠。他后颈的胎记突然灼如烙铁,褴褛衣衫下,龙形暗纹在电光中流转金光,将破庙残壁映得纤毫毕现。
"果然是你..."盲女的笑声忽如金戈交鸣。她反手摘下琵琶颈部的玉轸,竟是一柄淬毒的峨眉刺!陆九渊闪身避让,毒刺擦着耳廓划过,在韦陀像上溅起一串火星。那火星遇风即燃,赫然是工部秘制的"凤凰烬"。
"老太监让我寻了十五年!"盲女袖中甩出段鲛绡,缠住陆九渊脚踝。绸缎上密密麻麻绣着辽东布防图,角落却用金线绣着"玄圭"二字。少年瞳孔骤缩——这正是他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
暴雨倾盆而下。盲女突然凄声长啸,琵琶腹中弹出十二枚骨钉,钉头刻满与老乞丐背上相同的鬼面刺青。陆九渊怀中的血玉突然嗡鸣,骨钉竟在半空调转方向,将追来的镶蓝旗武士钉死在庙墙上。
"不可能..."盲女蒙眼纱渗出血迹,"你明明该是..."
话音未落,天际炸响连环惊雷。陆九渊后背的胎记突然浮空而起,在雨幕中投射出整幅《坤舆万国全图》,葡萄牙人的炮舰正驶向一处标着龙纹的孤岛。
盲女浑身剧震,峨眉刺当啷落地。她颤抖着摸向怀中,扯出半块焦黑的玉牒——与陆九渊那枚严丝合缝。暴雨冲刷着玉牒上的焦痕,"瑞王嫡子"西字逐渐清晰,而最下方的小楷令少年如坠冰窟:
"万历西十七年冬至,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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