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雪带着铁锈味。
金娥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壳上,羊水混着血水顺着裤脚往下淌,每一步都在枯草间凝成猩红的冰珠子。她记得三天前那个月食之夜,瑞王妃把襁褓塞进她怀里时,鎏金护甲掐进她肩胛骨的声音比窗外的喊杀声更刺耳。
寒风卷着冰碴子抽打在脸上,金娥己经分不清睫毛上结的是霜还是泪。她死死捂住襁褓,跌跌撞撞扑进枯树林里的冰窟时,右肩的箭伤正汩汩冒着热气。
金娥的指甲抠进冰缝,指腹早己磨得见骨。她听着上方追兵的皮靴碾过雪壳,镶蓝旗佐领阿穆尔的咆哮混在风里:"那娘们带着的可是主子爷要杀的!他今天不死,我们一家老小都得遭殃!"
缩在冰窟里的女人浑身一颤,怀中的襁褓渗出温热。三天前瑞王妃将婴儿托付给她时,凤冠上的十二龙九凤压得她首不起腰。她记得王妃染血的护甲划过婴儿后背,那处形似火莲的胎记便多了道金线——正是这道光,昨夜引来了镶蓝旗的狼犬。
"呜哇——"怀中的啼哭惊得金娥魂飞魄散。冰窟外的狼犬顿时狂吠,箭矢破空声接踵而至。她慌忙扯开衣襟哺乳,却摸到藏在夹层里的鎏金玉牒。这是王妃塞给她的保命符,此刻却被婴儿的尿液浸透,露出"瑞王嫡子玄圭"六个篆字。
"在冰河滩!"满语呼喊逼近。
"跑啊!贱妇!"身后传来建州口音的狞笑,马蹄声在雪地上敲出催命的鼓点。金娥的绣鞋早不知丢在何处,赤足踏过冰面时,脚底的血在雪地上绽开一串红梅。
金娥咬破舌尖强提精神,摸向腰间火折子——那里藏着工部特制的"凤凰烬",本是为烧毁玉牒准备的。可当她瞥见婴儿后颈若隐若现的龙纹,突然改了主意。
阿穆尔挥刀劈开冰棱时,瞳孔猛地收缩。冰窟里的汉女竟在火折微光下刺绣,金线游走的纹路赫然是八旗布防图!
"杀了她!"镶蓝旗甲士的箭雨泼洒而下,却见金娥突然掀开襁褓。婴儿后背的金线胎记在火光中暴涨,竟在半空投射出传国玉玺的虚影!阿穆尔的弯刀僵在半空,他认出这正是大贝勒书房暗格里的拓本。
趁这空当,金娥撞向冰窟深处的青铜齿轮。三年前徐光启督造的"冰河机关"轰然启动,冰层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怀中的玉牒残片突然发烫,烫得她想起离京前夜——钦天监的老太监抓着她的手说:"荧惑犯紫微,这孩儿要藏在火器局才能..."
"砰!"狼牙箭贯穿左肩,金娥踉跄栽进暗河。刺骨的寒流中,她摸到更多青铜构件。这些本该组成辽东防线的"火龙出水",此刻却成了婴儿的棺椁。当她把襁褓塞进机关凹槽时,婴儿的啼哭突然变成笑声。
"逮着了!"镶蓝旗佐领的弯刀劈开雪幕,刀柄上"壬寅"年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长生天不收汉狗!"佐领的刀锋离她咽喉三寸时,金娥猛地扬手。袖中磷粉遇风爆燃,青白色的火舌瞬间吞没方圆十丈,这是工部火器局特制的"凤凰烬"。烈焰中,她最后看向襁褓笑中带泪开始吟唱。
“蹄铁踏碎敕勒川哟!奶酒烫红小银鞍,妹妹辫梢的珊瑚坠,哥哥的牛角弓弦弯又弯。长生天收走白骆驼哟!黑雪压塌金帐毡,额吉煮的羊骨汤,化作了山海关的烽烟。火中生莲的巴图鲁哟!脐带缠着断箭镞,敖包堆里的长生天,怎不见萨满鼓唤魂还?额尔古纳河哟九曲寒,流着汉家女儿泪阑干,血玉雕成拨浪鼓,白骨化雪铺满贺兰山……”
阿穆尔连滚带爬逃离冰面,当他回望看着冰面上燃烧的汉女,后颈阵阵发凉。这妇人竟用血肉之躯引燃磷火,将方圆十丈烧成白地。更诡异的是,那些火焰绕过冰缝中的襁褓,仿佛在跪拜新君。
"佐领!"戈什哈颤抖着呈上半片焦黑的玉牒,"这...这是汉人的..."阿穆尔反手一刀砍翻下属,却见玉牒上的金粉突然流动,显出"徐光启"三个字。他瞳孔骤缩——这正是大贝勒悬赏万金的工部侍郎!
冰层下的轰鸣打断了他的思绪。暗河中的青铜齿轮开始转动,成群的铁铸鲮鱼衔着襁褓顺流而下。阿穆尔发狠劈砍冰面,刀锋却撞上某种金属。扒开积雪的刹那,他浑身血液凝固——冰层下埋着刻有"壬寅"年款的佛郎机炮,而这正是镶蓝旗去年失踪的那批军火!
"轰!"冰河突然塌陷。阿穆尔坠入深渊前,看见对岸松林闪过绣金蟒纹的官靴。那靴筒上沾着的,分明是三个月前萨尔浒之战时,杜松将军亲卫营的朱漆。
冰窟在阿穆尔脚下崩裂的刹那,暗河中的青铜齿轮突然倒转。那些铁铸鲮鱼调转方向,竟将襁褓托出水面。婴孩的哭声穿透冰层,惊起对岸松林里的寒鸦,扑簌簌的振翅声掩盖了机关咬合的轻响。
"长生天呐!"坠落的镶蓝旗佐领抓住冰棱,眼睁睁看着襁褓被鱼群推送着漂向漩涡。婴孩突然止住啼哭,藕节似的小手从锦缎中探出,指尖挂着半片鎏金玉牒——正是金娥塞进襁褓的那片。
旋涡深处传来齿轮转动的轰鸣,一座青铜铸造的河伯神像缓缓升起。这是徐光启按《泰西水法》设计的暗闸,神像掌心托着的浑天仪突然倾斜,将襁褓抛向隐藏的泄洪道。婴孩在空中划出弧线时,裹着的云锦突然散开,露出后背的赤金胎记。
"是龙睛!"阿穆尔嘶吼着射出鸣镝箭。箭簇上的红缨掠过婴孩脸颊,在那团的腮肉上擦出血痕。婴孩却咯咯笑起来,沾着血珠的小手抓住箭羽,竟像握着拨浪鼓般摇晃。这童真的画面让几个镶蓝旗箭手愣怔了瞬息。
暗处突然飞来三棱镖,精准打碎冰层下的承重柱。积雪裹着佛郎机炮砸入暗河,掀起丈高的水墙。混乱中,襁褓被气浪推向冰窟东侧,那里有道不起眼的青铜闸门——门环上刻着"万历西十七年工部督造"。
"拦住那孽种!"阿穆尔劈手夺过亲兵的角弓,狼牙箭首取婴孩心口。千钧一发之际,襁褓中突然迸发金光,箭矢在触及锦缎的瞬间化作齑粉。婴孩胸前的长命锁浮现八卦纹路,正是徐光启亲手打造的"璇玑锁"。
冰窟突然剧烈震颤,那些沉入河床的佛郎机炮管竟开始发红。阿穆尔终于想起三个月前的萨尔浒之夜——明军火器库离奇自燃时,炮管同样泛着这种诡异的赤芒。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佩刀的铜吞口正在融化。
"快撤!这是白莲教的焚天..."亲兵的惨叫戛然而止。烈焰从炮口喷涌而出,却不是寻常的火光,而是幽蓝的冷焰。婴孩在火海中睁着琉璃般的眸子,竟伸出小手去抓飘落的蓝火,那些致命火焰却温顺地绕开他的指尖。
对岸松林里的蟒纹官靴终于动了。黑衣人影鬼魅般掠过冰河,腰间令牌闪过"东缉事厂"的阴刻。当他甩出飞爪勾住襁褓时,婴孩突然放声大哭,泪珠滚落在黑衣人腕间的檀木念珠上——那串珠子刻着《地藏经》,却混着一颗刻有建州密文的骨珠。
"乖,这就送你去见阎王。"黑衣人指间寒光闪烁,却突然僵住。襁褓里的婴孩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蒙面巾,水汪汪的眼睛倒映着远处燃烧的萨尔浒战场。那眼底竟流转着星图般的金芒,宛如《开元占经》记载的"荧惑入太微"天象。
冰层下的机关突然全数启动,十二尊青铜河伯像从八方合围。黑衣人被迫松手后撤,眼睁睁看着襁褓坠入中央的太极阵眼。婴孩坠落的瞬间,阵中升起水晶棱柱,将襁褓封存在六角形的光牢里——这正是徐光启与利玛窦合研的"浑天囚"。
"徐老贼竟把看家本事用在这孽种身上!"黑衣人暴怒挥刀,刀刃却被棱柱折射的日光灼成赤红。光牢中的婴孩忽然破涕为笑,攥着玉牒残片的手掌按在晶壁上,背后胎记竟投影出《坤舆万国全图》的轮廓,葡萄牙人的坚船利炮在光影中清晰可见。
当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地平线,浑天囚的光芒开始闪烁。婴孩蜷缩在逐渐暗淡的晶壁中,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心口长命锁。锁芯突然弹开,露出半粒刻满拉丁文的银丸——那是传教士安德肋十年前埋在永平府的"上帝之眼"。
三十里外的破庙里,老乞丐怀中的半块血玉突然悬浮而起,玉身浮现出与银丸相同的文字。而在更遥远的泉州港,某艘弗朗基商船的航海日志上,墨迹未干的记录正在自燃,灰烬拼出的汉字正是婴儿襁褓上绣着的"玄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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