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
裴长风抬头望向公主府的方向。屋檐一角的铃铛在风中叮铃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他与公主的婚姻，只是皇家安抚边关将领的政治筹码，只是一纸盖着玉玺的冰冷契约罢了......
裴长风独自站在演武场中央，玄色锦袍被夜风掀起又落下。
他慢慢解开袖扣，将染血的帕子扔进兵器架旁的火盆。
火舌卷上来时，他恍惚闻到金河城墙上的焦臭味。
——那种血肉与铁锈混合的气息，十六岁那年就永久烙在了他的鼻腔里。
月光忽然变成了雪光。
记忆中的沙场，父亲裴擎的尸体像尊铁铸的雕像。
玄铁重甲上插着二十七支箭，最致命的那支穿透护心镜，从后背刺出三寸铁棱。
可父亲的手还死死攥着裴家军的旗帜，冻僵的指节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
一旁霍霜的轻甲几乎被长矛捅穿，却维持着瞄准的姿势。
他们的后背紧紧相贴。
裴长风的父亲裴擎，是镇守北境的大将，也是上一任镇北侯——是裴长风的爷爷传下来的侯爵。
母亲霍阑，是北境本地一小将之女，二人皆在裴长风十六岁那年战死于北境。
承平十二年冬，北境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裴长风记得那天，关外的尸山血海把飘雪都染成了粉色。
他抱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战袍冲上城墙时，正好看见城墙外的景象——数万陆家儿郎的玄铁重甲插满箭矢，可那杆裴家军的旗帜仍竖立不倒，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那场战役，裴家军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以数万陆家儿郎的血肉之躯为代价。
裴长风的父亲裴擎，母亲霍阑，二人皆于此年战陨。
“裴侯爷最后说的话是什么？”后来总有新来的士兵这样问在那年冬天幸存下来的老兵。
老兵总会先灌下一口烈酒，喉结滚动三次才敢开口：“侯爷说......他等夫人来收尸。”
二十五年前，在裴擎还是镇北侯世子爷的时候，就干过一件轰动朝野的事——他带着裴家军的三百轻骑劫了霍家送亲的队伍。
“听闻霍家女郎善骑射？”当时意气风发的的裴小将军裴擎勒马拦在花轿前，用长枪的枪尖挑开花轿的轿帘。
“那请霍家女郎下轿接我三枪，接住了，才配进我裴家的门！”
闻言，轿中静了几瞬。
轿中新娘盖头未揭，忽而一柄长剑刺透红绸首取裴擎的咽喉。
裴擎提枪格挡时，发现这剑势竟带着边关将士特有的沙场气势。
待他挑落新娘的红盖头，看到的是一张比剑锋还要冷艳的面孔。
“霍阑！”新娘自报姓名，然后挽了个帅气的剑花，割断累赘的嫁衣下摆，“既然裴小将军要比武，不如咱们换个地方......”
突然霍阑翻身上马，手中长剑指向北方，那里有一缕狼烟缓缓升起：“边关急报！北狄人破了白马障。”
那便是北境传奇的开始。
当天夜晚，裴家军的重甲兵死守城门。
而霍阑则带着三十六名陪嫁的霍家女卫，趁夜色绕到敌后。
她们卸下钗环，以胭脂涂面，像一群索命的艳鬼，潜入了北狄人的大营......
首到——
黎明时分，裴擎在城墙上看见一骑红影，踏着晨雾而来，那是他的新娘。
霍阑的马蹄染血，嫁衣残破，深可见骨的箭伤从肩头划到腰际。
她手里拎着北狄右贤王的头颅，扔在裴擎马前时，血溅三尺。
“现在......”她因失血而摇晃，却仍挺首脊背，“我配进裴家的门了吗？”
裴擎当众解下战袍，下马接住霍霜摇摇欲坠的身子，转头对宣告全军：“从今日起，她叫霍霜——是我裴擎唯一的妻。”
此后的十年，这对夫妻让北狄人闻风丧胆。
裴擎坐镇时，玄铁重甲如铜墙铁壁；霍霜出击时，轻骑兵像淬毒的霜刃。
他们独创出一种“铁甲霜刃”的战法：重甲兵守城，轻骑如霜刃切入敌阵，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他们夫妻二人，让大楚的边境线向北推进了三百里。
有朝臣质疑女子不该习武上战场，霍霜当场挽弓，一箭擦过这人的一缕发丝，射落了百步外的雄鹰。
“看清楚了？”她拎着还在抽搐的猎物，“我的箭，可不认得男女。”
––––––
承平十二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那日裴擎接到军报时，霍霜正在教裴长风在雪地里的追踪敌人的痕迹。
“新雪盖旧雪时会有层冰膜。”她抓起一把雪捏碎，“北狄人的马蹄铁是倒钩似的纹路，留下的足印像......”
“像娘箭囊上的缠枝纹。”裴长风接着说道，他记得母亲每次解箭囊时，皮革摩擦衣料的声音像某种温柔的沉吟。
军报在火盆里卷曲成灰。裴擎沉默地穿上战甲，霍霜却突然按住他的护心镜：“这次......不太一样。”
帐外风雪呜咽。裴长风看见父亲的手覆在母亲手背上，两枚青铜扳指相撞，发出枯骨般的轻响。
三日后，裴擎带着主力驰援金河城。
霍霜被勒令留守——因为暴雪将至，霜刃营的轻骑在大雪中优势全无。
裴长风永远记得母亲站在城楼上送别的样子，大氅被风吹得鼓起，像只被钉住翅膀的鹰。
当裴擎在瓦桥关遇险，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时，霍霜正在给裴长风试穿新制的战袍。
针线篓被一不小心打翻，霍霜盯着手上染血的顶针看了很久，突然开始卸头上的钗环。
“娘！”裴长风抓住她的手腕，“没有军令......”
“我是霍霜。”她扯下发带咬在齿间，束紧袖口，“不是镇北侯夫人。”
“跪下！”霍霜对裴长风说道。
十六岁的裴长风跪在积雪中，看母亲解下从不离身的青铜扳指，套在他拇指上。
扳指内侧刻着细小的字——他后来才看清，上面刻着“宁碎不弯”。
“记住，裴家的男人......”霍霜的声音比雪还冷，“可以死，但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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