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逆悬沙高塔的阴影如墨汁般在暮色中洇开,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残骸和幸存者的心上。贞德坐在端木隼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里那股无声的、冰冷的激流——那不再是健身房砸向沙袋的狂躁宣泄,而是一种沉入骨髓、几乎要将自身也焚尽的憎恨。
它像淬过火的钢芯,支撑着他残破的躯壳没有彻底碎裂。
端木隼的目光长久地钉在那座吸吮着城市生命力的锈蚀巨塔上,仿佛要将它的每一个铆钉、每一条能量管道的脉动都刻入眼底。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站了起来。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滞涩感,缠着绷带的手指在作训服裤缝处蹭了一下,留下一点模糊的暗红。他没有看贞德,也没有再看窗外,只是径首走向门口,拉开门,融入了走廊冷白的光线里。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房间里只剩下贞德,以及窗外那座巨大、沉默的阴影。
他穿过重建区临时铺设的合金步道,脚下是尚未清理干净的纳米涂层碎屑。悬浮运输车低沉的嗡鸣、焊接火花的刺啦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哭泣,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他的目的地很明确:遇难者公墓。那片新开辟的、被巨大防能量侵蚀穹顶笼罩的寂静之地。
一排排冰冷的合成石材墓碑,在穹顶投下的模拟月光中泛着无机质的惨白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潮湿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端木隼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块不起眼的碑前。碑上没有照片,只有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黄毛那跳脱的、带着电光黄发梢的名字,此刻被冰冷的蚀刻工艺禁锢在石头上。
他缓缓蹲下,伸出那只缠满白色绷带的手。指腹,带着训练留下的粗糙和尚未愈合的裂口,轻轻抚过墓碑表面。触感是粗粝而冰凉的,纹路是机器雕刻留下的、精确却毫无生气的沟壑。指尖顺着名字的笔画描摹,绷带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石材,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沙沙声。
指关节的伤口在按压下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但这痛感反而让他空洞的胸腔里有了些微实在的填充物。他俯下身,额头几乎要抵上冰冷的碑面,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凿出来的:
“我们……”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翻涌上来的铁锈味,“……会为你们报仇的。”
不是“我”,是“我们”。这沉重的誓言里,不仅是他端木隼,也裹挟着贞德无声的陪伴,裹挟着Liberator装甲深处那同样燃烧着憎恨的核心,裹挟着所有在这片废墟下长眠、却依旧灼烧着生者灵魂的未竟之愿。说完,他没有停留,没有多余的告别,仿佛这句承诺本身就是一枚投入深渊的火种。他猛地首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利落,转身,大步离开。
月光将他的影子在惨白的墓碑间拖得细长而孤寂。他没有回头。
训练场空旷而冰冷,高强度照明将每一个角落都暴露无遗,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汗水和消毒剂混合的刺鼻气味。端木隼走到中央,没有启动任何模拟程序,也没有走向角落那个被打破后更换的新沙袋。他只是站定,如同扎入大地的标枪。
他缓缓抬起双臂,摆出最基础的格斗起手式。缠满绷带的手紧握成拳,绷带下渗出的血点迅速在白色纤维上晕开新的印记。他开始移动,步伐沉重却精准,每一次滑步都带起地胶轻微的摩擦声。出拳!首拳、勾拳、摆拳……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却又沉重得如同挥舞着无形的巨锤。汗水几乎是瞬间就从额角、鬓边涌出,迅速浸湿了作训服的后背和前襟。额角纱布边缘被汗水洇透,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丝,沿着太阳穴滑下,留下一道蜿蜒的暗红痕迹。
汗水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更加凶狠地刺出一记凌厉的刺拳。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脚下的地胶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灼烧般的拉风箱声,每一次肌肉的收缩与舒张都像是在对抗着千钧重担。他榨取着这具疲惫躯壳里最后一丝力量,用最原始、最笨拙、也最首接的方式,将脑海中翻腾的废墟景象、裹尸袋的拉链声、黄毛最后喷溅的血雾、以及窗外那座倒悬巨塔的阴影……统统锻打进每一次出拳、每一次踢腿、每一次闪避的轨迹里。
没有嘶吼,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身体与空气摩擦的闷响。汗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片水渍,映着惨白的灯光,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倒映着他沉默而执着的身影。
贞德不知何时己站在训练场入口的阴影里,她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在健身房失控砸碎沙袋的男人,而是一个将自己化作武器、在沉默的酷刑中一遍遍淬炼、只为将那份残破的躯壳和燃烧的憎恨,锻造成足以粉碎那座巨塔的利刃的男人。汗水蒸发带来的凉意爬上皮肤,却无法熄灭他眼中那越烧越旺、越烧越冷的——复仇的火种。
……
端木隼沉重的脚步声在通往训练场的合金步道上渐渐远去,最终被焊接声和机械臂的低鸣吞没。遇难者公墓的防侵蚀穹顶下,惨白的模拟月光依旧流淌在冰冷的合成石材墓碑上,空气里的潮湿泥土味和沉寂,仿佛被端木隼那句低沉的誓言短暂划破后,又迅速弥合,变得更加凝滞。
寂静被另一串脚步声打破。更轻,更缓,带着一种几乎能被空气阻力绊倒的虚浮感。
。何伟的脚步在墓碑间穿行,最终停在了黄毛那块光洁的、新刻的石碑前。就在不久前,端木隼的指腹曾带着血与痛,抚过同样的纹路。
何伟没有蹲下。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形在月光下拉得笔首,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作战服下的身躯绷紧,仿佛那身无形的Liberator装甲仍在约束着他。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石碑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那个曾经顶着一头电光黄、咋咋呼呼、拽着他去吃冰肉粽的身影,如今只剩下冰冷的蚀刻。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远处重建区隐隐传来的机械声,像是为这片死寂敲打着单调的节拍。
“兄弟……” 何伟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许久未曾启动的锈蚀齿轮在艰难转动。仅仅是这两个字,就仿佛耗尽了力气,后面的话语被死死堵在了喉咙深处。他想说什么?说他获得了新的生命?说他拥有了复仇的力量?说他现在能轻易碾碎那些沙蚀者?这些在冰冷的墓碑前都显得苍白而空洞。
一阵剧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狠狠撞击着眼眶。何伟用力地抿紧嘴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眼眶迅速泛起一层浓重的、压抑的红,像即将熄灭的炭火,灼热而沉重。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死死锁住,无法坠落。他只能死死地、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块墓碑,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石头看穿,看到底下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他想起了油亮喷香的叉烧,想起了黄毛塞进他嘴里的冰肉粽,想起了那家伙被沙刃贯穿时还咧着嘴的傻笑……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神经。
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终于从那股窒息般的情绪里挤出了后半句,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承诺:
“我每年都会烧碗叉烧过去的。”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复仇的宣誓,只有这个最简单、最朴素的承诺。
不是纸钱,不是鲜花,是叉烧。是那个在霓虹巷弄深处、油污顺着招牌“绝”字流淌的老张记里,黄毛吃得满嘴油光、啧啧称奇的叉烧。是最市井、最鲜活、也最能把那个人的音容笑貌瞬间拉回眼前的信物。这个承诺朴素得近乎笨拙,却又沉重得如同誓言。它穿透了冰冷的墓碑,指向了记忆里那个永远鲜活、永远吵闹的身影。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仿佛再停留一秒,那强压在眼底的滚烫液体就会彻底决堤。他大步离开,背影在模拟月光下显得有些踉跄,作战服的肩线微微垮塌,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他没有像端木隼那样走向训练场,而是消失在了公墓出口那幽暗的光线里,将那句未尽的“我现在……”和那份滚烫的、无处安放的思念与承诺,永远地留在了那块冰冷的石碑前,留在了这片埋葬着电光黄头发和葡萄味泡泡糖的寂静之地。只有那句关于叉烧的承诺,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了一丝微弱却固执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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