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贞德的指尖拂过端木隼汗湿的额发，将黏在眉骨的碎发拨向耳后，“睡醒了再去想那些让人纠结的问题吧。”她低声说道，古法语摇篮曲的余韵在夜风里散成尘埃，像被月光照亮的微小星辰飘向窗缝。
端木隼的呼吸渐渐平稳，攥紧被单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月光在他凹陷的眼窝里蓄起两泓浅水，随睫毛颤动漾开细碎涟漪。先前脊背僵硬的弧度终于柔软下来，睡衣领口滑落处露出半截锁骨，随呼吸微微起伏如同搁浅的贝壳。
贞德支着脑袋坐在床沿旧藤椅上，褪色的印花布垫渗出干草清香。她望着少年随呼吸翕动的鼻翼，恍惚看见百年前战地医院里那些裹着麻布伤兵的睡颜。眼皮越来越沉时，突然惊醒般晃了晃头——发髻散落的金丝扫过端木隼手背，他嘟囔着往被子里缩了缩。
脑袋一下一下地钓着鱼，亚麻布头巾垂下的流苏在月光里画弧。有次前倾得太厉害，鼻尖几乎触到少年蜷曲的指节。惊醒时瞥见自己映在药箱玻璃门上的影子：倾斜的肩膀，滑落的头巾，眼底积着比夜色更深的疲惫。她轻轻按住随瞌睡晃动的银十字架，链子缠绕腕骨的凉意驱散几分睡意。
月光游移到五斗柜的安瓿瓶堆时，贞德终于放弃挣扎。手肘支着膝盖沉入浅眠，散开的金发如溪流漫过端木隼枕畔。少年在梦中翻身，额头无意抵住她垂落的手背。交织的呼吸声里，月光正悄然漫过窗台晒干的药草束，将夜露凝成的珠链染成银色。
“去你妈的……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端木隼突然在梦里踢开薄毯，脚踝撞上五斗柜发出闷响。身体触电般抽搐时，后颈沁出的冷汗在月光下泛着铁灰色，像被无形的柳叶刀划开旧伤。这声响惊醒了打瞌睡的贞德，藤椅在她猛然首腰时发出濒死的呻吟。
“咕~发生什么事了？”贞德揉着眼睛看向端木隼，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睡意。少年正以诡异的频率震颤，睡衣下摆卷到肋间，露出腰侧尚未消退的印记——那些蓝斑随抽搐明灭，如同微型心电监护仪。
贞德睡袍带子滑到肘弯，赤脚踩上地板时被药箱阴影绊了个趔趄。她看见端木隼的右手在空中高速抓握，五指在月光里拖曳出虚影，仿佛要攥住某个不存在的手术钳。
贞德看着眼前抽出残影的端木隼，愣住了。那些残影在墙壁上叠成《本草纲目》翻飞的幻象，他痉挛的脚趾勾着毯子绞出麻绳状褶皱。当少年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咯咯声时，贞德突然伸手插进那片虚影，冰凉掌心贴上他汗湿的后心。
“没事了。”她声音还带着摇篮曲的沙哑，拇指按进他突突跳动的肩胛骨缝。端木隼猛然抽气，像被拉出水面的鱼，抽搐的西肢突然僵首。月光恰好移到他大睁的瞳孔里，映出贞德散乱金发后担忧的面容。
贞德用袖口擦他额角的冷汗，亚麻布料瞬间吸饱了咸涩。少年涣散的视线终于聚焦，喉结滚动着咽下梦魇的残渣。他忽然抓住她擦拭的手腕，指甲在她小臂压出浅白月牙，又像被烫到般猛然松开。五斗柜上的安瓿瓶微微震颤，瓶中药液泛起细小的涟漪。
“好啦，那只是梦。”贞德抬手轻轻揉了揉端木隼的头发，他发梢还沾着铁灰色的冷汗。指尖穿过潮湿的卷发时，少年突然抓住她睡袍腰带，像溺水者攥住漂木。
“好好睡一觉。”她放慢语速，模仿着百年前随军神父告解时的韵律，“明天那个粗鲁的英格兰人又要给你搞什么特训，所以养足精神。”
“阿姐……”端木隼把脸埋进她腰侧的亚麻布料，闷哑的震动透过织物传向贞德肋间旧伤，“死人了……梦里又死人了。”月光在他弓起的脊椎上流动，睡衣皱褶间突然渗出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可我……根本救不了……”
贞德的手滑到他后颈，触到两枚对称的凹陷——那是海岳装甲卡扣常年压迫的痕迹。“说说吧，”她拇指按住突跳的颈动脉，“梦到什么了。”五斗柜的玻璃药瓶突然蒙上水雾，仿佛被端木隼的呼吸呵成了毛玻璃。
“一个战士的死亡……”少年声音裂开缝隙，贞德感到自己睡袍下摆正被痉挛的手指绞出《瘟疫论》书页的折痕。“一个为了全世界受苦之人而战斗的战士，”他喉间发出柳叶刀刮骨般的吸气声，“他……死在了敌人的酷刑之下。”端木隼低着脑袋，泪水砸在贞德膝头，在亚麻布上晕开深灰的圆斑，像锁链烙进皮肉的焦痕。
贞德锁骨上的箭伤突然隐隐作痛。她托起少年下颌时，他迅速用袖口抹脸的动作带倒了床头水杯。“真的，好疼……”端木隼嗫嚅着，指尖无意识抓挠锁骨——那里正浮现刑具形状的红痕。
方才的噩梦，他以第一视角承受了那位战士所受的所有酷刑，此刻他小腿肌肉仍在记忆性抽搐，仿佛刚挣脱铁的内钉。
当贞德解开衣领露出箭疤时，端木隼的啜泣突然卡在喉间。
月光将她的旧伤照成半透明的浮雕，他颤抖的食指悬在伤疤上方，像要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朝圣者。“火焰灼烧气管的时候，”贞德将他的手掌按在自己锁骨凹陷处，“会尝到铁锈味的甜。”掌下搏动的血管里，百年战场的灰烬正随血液奔流。
少年蜷进她臂弯，后脑勺抵着那道箭疤。贞德哼起残缺的《马赛曲》，当唱到"让不纯的血"时，端木隼突然含糊呢喃：“他最后……在笑。”月光漫过满地水渍，水面浮动的光斑里，医疗舱的指示灯正渐次熄灭成星尘。
贞德手掌亮起圣光，微暖的光晕如融化的烛泪漫过端木隼的额发。那光并不刺眼，倒像浸透月色的溪流，渗入他因噩梦而紧绷的头皮肌理。“睡吧，我的小猛禽，”她掌心缓缓画圆，圣光里沉淀的百年战火灰烬正被筛成细沙，“今晚，不用再战斗了。”
光流顺着少年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蜿蜒，将他眼睑下未干的泪痕蒸腾成咸涩雾气。
贞德腕骨上锁链烙痕随着圣光脉动，仿佛有看不见的经文顺着光流注入他发根。
“睡吧，睡吧。”她轻声道，尾音裹着鲁昂教堂彩窗的琉璃色。当圣光漫至端木隼后颈时，那些被装甲卡扣压出的淤痕突然绽放出玄龟纹的淡蓝光影。少年喉间压抑的呜咽终于松懈，化作绵长安稳的呼吸，抓皱她睡袍的手指松脱滑落，在亚麻布上留下汗湿的掌印。
圣光渐弱成薄纱，笼罩他随呼吸起伏的脊背。贞德凝望少年沉睡的侧脸，他微张的唇缝间还残留着“好疼”的口型。月光与圣光的交界处，医疗舱的指示灯残影正化作萤火，被窗缝涌入的夜风卷向晒干的青蒿药束。当最后一点光尘在他锁骨刑具红痕上熄灭时，五斗柜的玻璃药瓶停止了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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