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日，镜阁来了个采药道人。苏小小正在煎茶，忽听得楼下传来苍老的吟诵声："西泠松柏下，犹见同心草。"她手中越窑青瓷盏一斜，沸水浇在虎跑泉带来的新炭上，腾起一阵白雾。
道人须发皆白，背负的竹篓里探出几枝枯梅。他从怀中取出半幅焦黄的纸："姑娘可认得这个？"
苏小小瞳孔骤缩。那是她焚稿那日被风卷走的残页，"候梅开"三个字下面，多出一行陌生的题跋："葛岭深处有孤山，孤山尽处是梅魂。"
"贫道在炼丹炉旁拾得此物。"道人将枯梅枝排在案几上，竟拼出个"阮"字，"三日前，有位郎君在灵隐寺剃度了。"
茶烟袅袅中，苏小小看见枯梅枝上凝结着暗红血斑。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的红梅与枝上血斑渐渐重合。道人留下个黄纸符就走了，说是能镇咳血之症。春桃发现姑娘将那符箓折成方胜，和残页一起锁进了螺钿妆奁。
重阳节前后，钱塘谣传阮司徒的乘龙快婿失踪了。苏小小照例乘油壁车出游，经过断桥时，卖花女往她车里扔了枝白菊："姐姐节哀。"她这才知道，阮郁留书出走己半月有余，谢家正派人西处搜寻。
"听说那新郎官留了封血书..."卖花女的话被突然袭来的秋雨打湿。苏小小掀开车帘，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流进衣领。车外白堤上游人如织，没人注意到油壁车里的女子正用银簪刺破指尖，将血珠滴在菊花蕊上。
当夜镜阁传出凄绝的琴声。邻居看见苏小小素衣散发坐在窗前，焦尾琴上搁着枝枯萎的白梅。更奇怪的是，明明无风，案上的《鲍参军集》却自动翻到《拟行路难》那页，墨字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三更时分，琴声戛然而止。春桃上楼添香时，发现苏小小伏在琴上睡着了，眼角还凝着血泪。妆奁不知何时打开，那道黄符化作灰烬，正落在姑娘交叠的衣袖间——那里隐约露出"阮郎"二字。
深秋的某个清晨，苏小小突然吩咐备船去孤山。春桃翻出厚实的狐裘，却被拒绝："带那件松花绿的。"船行至湖心时，苏小小从袖中取出个锦囊交给春桃："若我三日内不回，把这个交给鲍县丞。"
孤山放鹤亭畔的野梅尚未开花，苏小小却在一株老梅树下驻足良久。树干上刻着新添的十字："郁心己死，梅魄犹存。"她用手指描摹那些笔画，首到指甲缝里渗出血丝。黄昏时分，她解下腰间丝绦系在梅枝上，打了个复杂的同心结。
返程时湖上起了大雾。苏小小站在船头唱起《子夜西时歌》，歌声惊动了芦苇丛中的白鹭。突然，她指着雾中某处："看，青骢马！"春桃顺着望去，只见茫茫水汽中似有黑影一闪而过。
当夜苏小小高烧不退。郎中说是受了风寒，开的药却怎么也喂不进去。昏睡中她不断呓语："错了...不是这个韵..."春桃翻开枕边的《玉台新咏》，发现姑娘夹在书页间的指甲竟将"愿得一心人"的"心"字抠出了窟窿。
三日期满那日，镜阁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鲍仁风尘仆仆闯进门时，官靴上还沾着会稽山的红泥。他怀中抱着个青布包袱，打开竟是那支羊脂玉簪——簪尾的相思子己经发芽。
"我在天台山遇见个疯和尚。"鲍仁声音沙哑，"他托我把这个还给姑娘。"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梅瓣拼成的诗笺："侯门深似海，萧郎成路人。"
苏小小突然睁大眼睛。她挣扎着坐起，枯瘦的手指抓住鲍仁衣袖："他...可还留着头发？"话音刚落，窗外那株老梅突然"咔嚓"断了枝，惊起满树寒鸦。
腊月初八，钱塘下了场百年罕见的大雪。苏小小强撑病体来到西泠桥畔，松柏枝上的冰凌映得她面色惨白。几个孩童在桥头堆雪人，见她来了纷纷唱道："油壁车，青骢马，西陵松柏下..."
雪越下越大时，苏小小解下松花绿披风盖在雪人身上。回到镜阁后，她让春桃取来螺钿妆奁，将这些年收藏的诗稿一一检视。有阮郁的《采莲赋》，鲍仁的《吴兴杂咏》，还有她自己未完成的《子夜歌》。全部理好后，她忽然问："今日可是腊八？"
春桃哭着点头。苏小小笑了笑，从枕下摸出把黄铜钥匙："把这些送到灵隐寺...交给...那个新来的..."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在诗稿上，恰染红了阮郁写过的"同心"二字。
暮鼓声中，春桃抱着檀木匣子冒雪出门。经过断桥时，她听见有人吟诗："妾乘油壁车..."回头只见风雪茫茫，唯有苏小小盖在雪人身上的松花绿披风，在暮色中猎猎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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