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府家丁闯入镜阁那日,钱塘江正涨潮。苏小小记得木屐踏碎青石板的声响,像暴雨砸在油纸伞上。十二个皂衣汉子排开书架,雪浪笺纷纷扬扬落进砚池,墨汁溅上她新裁的藕荷色罗裙。
"司徒手谕。"为首的络腮胡将绢帛拍在琴案上,官印朱砂刺得人眼疼,"请苏大家莫再纠缠我家公子。"
春桃吓得打翻了鎏金博山炉,香灰簌簌落在阮郁前日刚写的诗稿上。苏小小弯腰去拾,却被络腮胡踩住袖口。裂帛声里,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阮公子可留了话?"
络腮胡冷笑一声,突然挥手扫落多宝格上的青瓷瓶。碎瓷迸溅中,一卷《玉台新咏》哗啦啦展开,露出夹页里半截羊脂玉簪——正是那日阮郁要送她的信物。家丁们哄笑着将书册抛向窗外,湖风卷着纸页如白蝶纷飞。
待马蹄声远去,苏小小在芦苇丛中跪了半日。暮色西合时,她攥着湿透的诗稿回到镜阁,铜镜里映出个鬓发散乱的人影。被踩碎的"妾乘油壁车"五个字泡在湖水中,只剩"车"字的最后一笔倔强地翘着,像把出鞘的匕首。
三更时分,她点燃所有的鲸油烛。烛泪堆成小山时,终于拼齐了阮郁被撕碎的家书。原来阮老夫人无病,是司徒要儿子迎娶陈郡谢氏的嫡女。那些被墨团掩盖的字句里,阮郁写道:"父命难违,然郁心己死。倘阿姊不弃,请候梅开..."
针线穿过宣纸的沙沙声持续到天明。苏小小用绛纱将残稿缝成册页,针脚密得看不见字迹。春桃醒来时,发现案头堆着十几个缝好的纸册,自家姑娘正对着铜镜拔白发。晨曦穿过窗棂,那根羊脂玉簪在她青丝间闪着寒光。
"姑娘这是何苦..."春桃看见苏小小指尖的血珠染红了绢布。
"备纸墨。"苏小小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红梅,"我要给鲍仁写信。"
雨打新荷的时节,镜阁来了位不速之客。那日苏小小正在临王献之的《洛神赋》,忽听楼下有人吟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抬头望去,但见个麻衣书生立在船头,腰间悬着个破旧的酒葫芦。
"鲍仁冒昧来访。"书生长揖及地,露出背后捆扎的竹简,"特来还苏大家三年前所借的《楚辞》。"
苏小小搁笔微笑。三年前那个在镜阁抄书度日的寒士,如今己是吴兴县丞。她注意到鲍仁的麻衣虽旧,却浆洗得挺括;酒葫芦空空如也,却仍规整地挂在腰间——恰如这人落魄不改其志的性子。
"鲍明远(鲍照字)的集子可还留着?"鲍仁登楼时忽然问道。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眼睛一亮,"我在吴兴寻得个古本,比通行本多出十七首诗。"说着从怀中掏出个蓝布包,露出里面泛黄的麻纸。
烛花爆裂的声响中,两人对着古本勘校到深夜。苏小小发现鲍仁在"自古圣贤尽贫贱"句旁批注:"富贵不能淫,此之谓大丈夫。"墨迹力透纸背。窗外蛙声渐密时,鲍仁忽然叹道:"阮家的事,我听说了。"
苏小小斟茶的手纹丝不动。碧螺春的热气氤氲中,她听见自己说:"鲍兄可知?我初见阮郎,他正在背你的《拟行路难》。"
五更鼓响,鲍仁告辞时留下个消息:朝廷要开制科了。苏小小送他到码头,忽见东方既白,江面上浮动着碎金般的光斑。她转身从发间抽出羊脂玉簪:"这个请鲍兄带上。"
"使不得!"鲍仁连连摆手,"此物分明..."
"就当盘缠。"苏小小将玉簪塞进他包袱夹层,"簪头刻着'阮'字,若遇关卡阻碍,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她没说的是,簪尾还藏着半粒相思子——江南歌妓最隐秘的诅咒。
梅子黄时雨下了整整十日。这日苏小小在教坊司排练新曲,忽听得屏风后几个歌姬窃窃私语:
"听说阮公子大婚那日,当街呕血三升..."
"谢家女可是带着御赐的鸾驾来的..."
银筝突然断弦,苏小小指尖渗出血珠。她平静地换上新弦,弹了曲《广陵散》。杀伐之音惊得梁间燕子乱飞,唯有教坊老鸨听出了曲中金戈铁马之意,暗暗咋舌。
当夜镜阁的灯亮到天明。苏小小将阮郁的诗稿全数焚毁,灰烬撒入西湖。春桃看见她站在晨雾中,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随时会撕裂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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