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京城的薄雾，整个城市开始苏醒时，魏东亭已经像一架上满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他几乎一夜未眠，将那份《普罗米修斯计划纲要》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咀嚼得滚瓜烂烂熟。天一亮，他便揣着秦奋给的号码，先是联系了几个计算所的老同事、老部下，言语间不再是过去的牢骚满腹，而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和一种神秘的召唤力。
紧接着，他又一头扎进了中关村迷宫般的小巷里，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寻觅废旧板卡的“倒爷”，而是一个手握尚方宝剑，为即将诞生的芯片帝国寻访奠基者的“主考官”。
另一边，秦奋则没有丝毫的停歇。
他很清楚，魏东亭是帅才，能够搭建起硬件的骨架。但要让这副骨架奔跑起来，甚至拥有灵魂，就必须要有顶级的软件和算法人才来注入血液。
九十年代初的中国，硬件人才已是凤毛麟角，而真正懂得底层软件、精通算法的人才，更是稀世珍宝。他们大多潜藏在高校的实验室和图书馆里，如同一颗颗未经雕琢的钻石，等待着识货的人去发掘。
秦奋的目标，正是魏东亭口中那颗最璀璨的钻石——楚云飞。
皇冠轿车平稳地停在了清华大学的校门外。秦奋婉拒了司机陪同的好意，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座中国最顶尖的学府。
深秋的清华园，别有一番风味。银杏叶铺满了道路两旁，金黄一片。行走的学子们大多穿着朴素，脸上却带着一种朝气蓬勃、求知若渴的神情。校园里回荡着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和琅琅的读书声，与中关村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奋一路走，一路看，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这才是国家未来的希望所在。那座名为“远风企业大学”的蓝图，在他心中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
凭借着出众的气质和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秦奋很轻易地就从一位戴着眼镜的同学那里，问到了计算机系的系馆所在。
然而，想要找到楚云飞，却比想象中要困难。
系办公室的老师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社会人士”充满了警惕，翻了半天花名册，才皱着眉头说：“楚云飞？是有这么个学生，大三的。不过这孩子……神出鬼没的，经常不上课，我们也很少见到他。你找他有什么事？”
秦奋微笑着递上一张印有“远风集团董事长”的名片，简单解释道：“我是来考察高校产学研合作的，听说楚同学在计算机领域很有天分，想和他聊一聊。”
“远风集团？”老师显然也听说过这个名字，态度缓和了许多，但依旧爱莫能助，“他要是在，多半不在宿舍，也不在教室，你……你去机房看看吧。东边那栋楼的三楼，我们系的老机房。”
道过谢，秦奋来到了那栋略显陈旧的教学楼。三楼的机房门口，挂着一块“闲人免入”的牌子。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摆着一排排米黄色的电脑，型号大概是286和少量的386，屏幕上是绿油油的DOS字符界面，在嗡嗡的风扇声中运行着。
秦奋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电路板和灰尘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机房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敲打着键盘。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最角落的一个机位上，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岁左右，身材清瘦。他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格子衬衫，头发有些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整个人几乎要趴在屏幕上，双手在键盘上飞速地敲击着，十指如飞，带出一片残影。
他的专注力惊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那一方小小的屏幕，连秦奋走到他身后都未曾察觉。
秦奋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屏幕。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C语言代码，搭配着一些汇编指令。这并不是在写什么应用软件，而是在……优化一个编译器？
更准确地说，他似乎在尝试修改GCC编译器的后端代码，试图对特定处理器的指令集进行更深度的优化，以提升生成代码的执行效率。
这是一个难度极高的课题，别说是一个大三学生，就算是国内顶级的软件专家，敢碰这个领域的人也寥-寥-无-几！
秦奋的眼神亮了。
魏东亭说他是“鬼才”，果然没有夸张。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人猛地停下了敲击，嘴里烦躁地“啧”了一声，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他遇到了一个瓶颈。
屏幕上的代码停留在一段关于寄存器分配的算法上。他似乎在尝试一种基于图着色理论的全局寄存器分配算法，但陷入了一个逻辑死锁，导致编译出的代码在某个循环节点上出现了严重的性能衰减。
他删了写，写了删，眉头紧锁，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图着色算法的思路没错，但在处理带有复杂控制流的循环体时，很容易产生过多的‘溢出代码’（Spill Code）。你陷入了局部最优，却牺牲了全局性能。”
一个沉稳而清晰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楚云飞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当他看到身后站着一个衣着考究、气质沉稳的陌生男人时，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被浓浓的警惕和不悦所取代。
“你是谁？偷看别人东西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冷和傲气。
秦奋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只是微微一笑，目光依旧落在那段代码上：“你试着跳出经典的Chaitin算法框架。引入一个‘Live Range Splitting’（活跃范围分裂）的预处理步骤，将一个大的活跃范围，根据其在控制流图中的不同路径，主动分裂成多个小的活跃范围。这样可以极大地降低图的色度，减少寄存器冲突，从根源上解决溢出问题。”
楚云飞愣住了。
他脸上的不悦和警惕瞬间凝固。
“Live Range Splitting？活跃范围分裂？”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这个概念，如同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思维中的盲区！
是啊！自己为什么一直执着于对一个完整的、复杂的图进行着色？为什么不能在着色之前，就先对图进行“降维打击”？把一个复杂问题，分解成多个简单的子问题！
这个思路太巧妙了！太革命了！
他猛地转回头，双手再次放上键盘，这一次不再是烦躁的删改，而是充满了兴奋与激动的创造。他脑中的灵感如泉涌，十指翻飞，一行行全新的代码迅速出现在屏幕上。
秦奋没有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天才将自己的一个“点拨”，迅速地转化为具体的实现。
大约二十分钟后，楚云飞重重地敲下了回车键。
重新编译……运行……
屏幕上，代表性能的测试数据条飞速地滚动，最后停留在一个惊人的数字上——性能提升了百分之三十七！
“成功了……”楚云飞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遇到知己般的狂热。
他缓缓转过身，这一次，他看向秦奋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审视和警惕，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对于更高层次智慧的敬畏和好奇。
“你……到底是谁？”楚云飞扶了扶眼镜，郑重地问道，“刚才那个概念，我查阅了所有我能找到的ACM和IEEE的论文库，从来没有见过。这不像是这个时代该有的想法。”
秦奋笑了，他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我叫秦奋。”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做的这一切，优化编译器的后端，其实只是在为别人搭建好的舞台增添一些装饰？舞台的规则是Intel、是微软制定的。你想不想……亲手搭建一个属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舞台？”
楚云飞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戳中了。
他是个天才，天才的内心是骄傲的。他研究GCC，研究Linux内核，越是深入，就越能感受到那种被人扼住咽喉的无力感。所有的核心标准，所有的底层架构，都掌握在西方人手里。他们这些后来者，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在别人的地基上添砖加瓦。
他怎么可能甘心！
“你说的‘舞台’，是什么意思？”楚云飞的声音有些干涩。
“一个全新的计算机体系结构，一套我们自主设计的指令集，一个完全由我们控制的操作系统内核，以及……一系列围绕这个核心打造的，世界最顶尖的芯片。”秦奋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核弹，在楚云飞的心湖中引爆。
楚云飞彻底呆住了。
他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眼前这个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能够打破一切桎梏的破局者。
“跟我走吧。”秦奋伸出了手，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远风集团，正在筹建一个名为‘普罗米修斯’的计划，目标就是我刚才说的一切。我们有五千万美元的启动资金，有全世界最先进的设备，现在，缺一个像你一样的首席软件架构师，一个未来的‘灵魂人物’。”
五千万美元……首席软件架构师……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对一个尚在象牙塔中的学生造成的冲击，是毁灭性的。
“我……我还在上学。”楚云飞下意识地找了个理由。
“远风可以为你保留学籍，甚至可以资助你出国深造，只要你想学。”秦奋的回答干脆利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气魄，“但你要想清楚，书本上的知识，和亲手参与一场改变历史的工业革命，哪一个对你更有价值？贝尔实验室的天才们，是在车库里创造了Intel的‘八叛逆’，是在自己的小作坊里开启了硅谷时代。真正的传奇，从来不是在课堂上写就的。”
这番话，如同一把烈火，彻底点燃了楚云飞内心的所有骄傲与渴望。
是啊，学业算什么？文凭又算什么？
眼前这个男人，提供的是一个让他可以自由挥洒才华，去挑战世界之巅的战场！
“我……我答应你！”楚云飞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清瘦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没有去擦拭自己手心的汗水，而是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了秦奋伸出的手。
“欢迎加入‘普罗米修斯’，楚总监。”
又一只手，一只年轻而充满智慧的手，与秦奋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看着眼前这两位被自己从人海中发掘出来的绝世天才——一个硬件帅才魏东亭，一个软件鬼才楚云飞，秦奋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从一个模糊的、由系统灌输而来的宏伟构想，到如今两大核心支柱的确立，这个过程，不仅仅是招兵买马。更重要的，是秦奋自身的一次蜕变。
他正在飞速地消化和吸收着脑海中那超越时代的庞大知识体系，并将其与这个时代的现实相结合，转化为具体的战略、可行的战术和识人用人的智慧。他不再是那个仅仅依靠系统图谱的“技术工”，而是一个真正开始运筹帷幄，调动资本、人才、技术、市场，去撬动一个庞大产业的“总设计师”。
“普罗米修斯”的火种，已经集齐。
接下来，就是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点燃那足以照亮整个华夏科技天空的，第一束熊熊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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