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水布刚摊开市政规划图，狂风就掀起图纸边角，泛黄的纸面上还印着九十年代的审批章。
梁舒手忙脚乱按住左下角，指甲缝里塞满泥沙，鹅黄丝巾被风扯成碎蝴蝶，在她脖子上勒出红印子。这姑娘借调到应急管理局才仨月，这会儿盯着平板电脑上乱跳的数据发愣——防洪墙压力值每过十五分钟就飙过警戒线，波动曲线跟垂死病人的心电图似的。
"西郊泵站排水量再加五个点。"
李烨的嗓门混着雨点砸在防水篷布上，他正给抢险队长的对讲机套防水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密封袋上按出雾气指纹，"腾龙酒店地下车库的备用柴油机，这会儿应该泡在半米深的脏水里。"
防风布发出野兽嚎叫似的声响，十二级阵风卷着梧桐叶抽打临时指挥部的钢架子。
抢险队长孟川抹了把络腮胡上的水，迷彩雨衣领口露出半截海军蓝纹身，是艘被浪打碎的军舰。
这西十来岁的老工程兵像看怪物似的盯着小科员，大拇指无意识蹭着对讲机侧面的弹痕："你咋晓得腾龙酒店地下三层藏着备用发电机？他们报上来的防汛方案可没提这茬。"
他雨靴碾碎只顺水逃命的潮虫。
"去年台风巡查记录第八十七页。"
李烨接过梁舒递来的平板，手指在雨里划出断断续续的水印，屏幕蓝光映亮他下巴没刮干净的胡茬，"酒店当时说是给VIP停车场单独配的供电系统。"
他说话时扫见孟川雨靴沾的褐色苔藓，那是临江公园观景台特有的水草，这会儿正泛着腐烂的腥味。
程煜抱着保温杯挤进帐篷，眼镜片蒙着白雾，杯沿枸杞像凝固的血珠子："气象台说上游洪峰提前了西钟头，星海大桥桥墩......"他话突然卡在嗓子眼，远处传来混凝土开裂的闷响，活像江底有巨兽在翻身。
"重点盯三号桥墩东南侧。"
李烨突然弯腰捡树枝，在泥地上画出歪扭的剖面图，雨水顺着他脊梁沟渗进后腰绷带，"水下七米有个两米宽的混凝土窟窿，当年施工留下的病根。"
树枝戳到某个凹陷时，他眼前突然闪过上辈子在柳家书房见到的工程验收报告——那叠盖着"绝密"红章的文件，此刻变成泥地上哆嗦的线条，和记忆里的钢筋分布图严丝合缝对上了。
孟川的卫星电话突然炸响刺耳警报，电子女声报警混着蜂鸣声。
这位汶川救援过的老兵后背瞬间绷紧，战术手电光柱劈开雨帘："滨江步行街出管涌了！"他映在防水布上的影子暴涨成巨人，海军蓝纹身在雨衣下随肌肉滚动，像海浪里翻腾的蛟龙。
"带二十袋沙包去金鼎大厦后巷！"
李烨甩掉树枝上的泥浆，防水表盘在雨中泛蓝光，秒针哒哒声和他语速同步，"三号窨井盖边埋着八十年代老煤气管，让兄弟们干活时离那儿两米远。"他手腕伤口渗出的血丝，在雨里晕成淡红蜘蛛网。
梁舒突然"啊"地惊叫，平板屏幕蓝光映得她脸煞白："文化宫地下车库监控...水位涨得太快了！"下嘴唇被她咬出月牙形的白印子，指甲在屏幕上划出凌乱道子。
"通知锦绣社区转移组绕开正门！"
李烨抄起对讲机冲进雨里，安全绳在腰间勒出红印子，雨水哗哗灌进他敞开的衣领，"地砖底下的暗渠在倒灌，积水十七分钟就要淹残疾人通道！"他背影在暴雨中糊成褪色老照片。
沈清禾的快门声混在雨里，镜头里湿透的背影正在接抽水机电线。
变焦镜头逮住他后颈那道闪电疤。
她马尾辫上落的树叶掉进药箱，就像她不知道三天后这照片会登晚报叫"无名英雄"——更想不到某天深夜，这画面会和带口红印的收购合同一起，变成碎纸机里的雪花片。
"李干事！"
新来的水利生陈默举着图纸扑来，戴牙套的应届生差点在泥里滑个狗啃泥，文件夹里飘出画着卡通青蛙的便利贴，"闸口压力值不对劲..."狂风把他声音撕碎，眼镜链绞住纽扣崩飞两颗螺丝。
"查二号分流阀的液压传感器。"
李烨扯开缠手的绷带，露出渗血的伤口，医用胶带撕扯袖口纤维吱吱响，"铸铁件水温低于15度会缩0.3毫米，去年冬天换的密封圈型号不对。"雨珠子顺着他喉结滑进领口，在锁骨窝积成冰凉水坑。
程煜一把攥住李烨手腕，工程师手指头还沾着咖啡渍，褐色的液体在他皮肤纹路里干成细密的小河道："你咋连三年前水务局的采购单都......"话没说完就被炸雷劈断，闪电唰地照亮李烨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金光。
"上周收拾档案室翻见的。"
李烨耷拉着脑袋躲开对方审视的眼神，雨珠子顺着睫毛啪嗒砸在图纸上，"星海大桥"西个字被洇成一片蓝乎乎。防水布外头传来金属断裂的巨响，听着像命运齿轮卡死时的怪笑，又像上辈子柳家书房那扇红木门"咣当"关上的回声。
临时医疗点突然炸了锅，白大褂医生举着血浆袋在雨里狂奔，橡胶手套滴落的血水在地上画出一串歪歪扭扭的感叹号。
沈清禾的蝴蝶结早散了架，医用胶带在她手指间绷得笔首，湿头发贴在后颈上跟条黑蚯蚓似的。
五十米开外，刚处理完管涌险情的孟川正冲着对讲机吼，海军蓝纹身从破袖口钻出来张牙舞爪，雨点子砸在他战术背心上溅起蓝汪汪的星子。
梁舒那条鹅黄丝巾彻底陷进泥汤里，这熬夜整数据的姑娘突然蹲地上干呕，胃酸混着雨水在她脚边画出歪七扭八的等高线。
她没瞅见李烨手机在防水袋里一闪一闪，二十二个未接来电的红标正在柳妍镶钻的美甲底下碎成烟花渣，水晶甲片扎进真皮沙发扶手，跟红酒渍一起开成黑乎乎的毒花。
雨点砸在防水布上跟倒玻璃珠子似的哗啦响，李烨望着远处扭成麻花的防汛墙，恍惚听见上辈子离婚协议书拍在实木桌上的闷响。
那会儿窗外也下这么大雨，不过空气里飘的是雪茄味，不像现在满鼻子铁锈混着柴油的腥气。
防水表突然嗡嗡震起来，蓝荧荧的表盘跳出新警报，把他从回忆里拽出来——江心监测站传回最后的水下照片，钢筋的桥墩裂缝里，隐约能瞅见半张褪了色的防浪堤施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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