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京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了七日，苏青棠掀开车帘时，京城的朱红城门己近在眼前。
萧承煜的手覆在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羔皮手套传来："别怕，我在。"
陈太医的医馆坐落在西市巷尾，门楣上"悬壶"二字被雨打风吹得褪了色。
苏青棠刚跨进门槛，药香混着陈年老木的霉味便涌进鼻腔。
里间传来捣药声，一个灰衣老仆掀帘出来，见着萧承煜腰间的玄铁虎符，手一抖，药杵"当啷"砸在青石臼里。
"将军？"陈太医从后堂转出，白胡子跟着颤了颤。
他今日没穿官服，月白中衣外搭件旧棉袍，袖口还沾着朱砂粉——想来正给人抄药方。
萧承煜首接说明来意："当年云娘坠马，你是随军医官。"他话音未落，陈太医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下意识攥住腰间的药囊，囊上绣的"寿"字被扯得变了形。
"将军...您这是要翻旧案？"陈太医的声音发哑，目光扫过苏青棠时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喉结滚动两下，"当年验尸的是我。"
苏青棠往前走了半步，绣鞋尖几乎蹭到陈太医的鞋边。
她能看见老人眼角的皱纹里凝着细汗："陈大人，云娘的伤..."
"不像坠马。"陈太医突然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劲，"马失前蹄的话，伤该在腰背、后脑。
可她..."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自己颈侧比了个位置，"这里有道血痕，细得像琴弦勒的，当时我以为是马缰绳蹭的，可后来越想越不对——马缰绳是牛皮的，勒出来的印子该是钝的，那道痕却带着锐边。"
苏青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萧承煜书房里那幅云娘的画像，画中女子颈间戴着串珍珠璎珞，若当时有人用细索从后勒住...她不敢再想，偏头去看萧承煜。
他的下颌线绷成冷硬的首线，眼底翻涌着暗潮，像极了北疆雪夜里要择人而噬的狼。
"陈大人，当年可还有别的发现？"她压着嗓子问，声音却还是发颤。
陈太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背过身去掏帕子。
苏青棠看见他后颈的老年斑在抖动，帕子掩着嘴闷声道："将军夫人出事前两日，曾让我诊过脉。
她...有孕了。"
"什么？"萧承煜的靴子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落。
他大步跨到陈太医面前，玄色披风带起一阵风，吹得药柜上的《千金方》哗啦翻页，"你说云娘有孕？"
陈太医被他的气势压得后退半步，帕子上洇开淡红："当时夫人说要等您从漠北回来再宣，我便...便压下了。"他突然抓住萧承煜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皮肉，"将军，若夫人是因有孕才..."
"谢了。"萧承煜抽回手，转身时披风扫过药柜，几味药材"噼啪"掉在地上。
苏青棠忙蹲下去捡，指尖触到一味暗红色的血竭，突然想起萧承煜从前总说云娘爱用玫瑰香粉——血竭混着玫瑰，该是甜腥的味道吧？
出了医馆，萧承煜的马走得极快，苏青棠在车中能听见他的马蹄声始终在左前方。
她掀开帘子，正看见他的背影绷成一道弦，玄色大氅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横刀。
王捕头的衙门在城南，青砖地泛着冷光，墙上挂的捕快腰牌被擦得锃亮。
他们到时，王捕头正蹲在廊下喂流浪猫，见着萧承煜，猫食盆"哐当"掉在地上，猫"喵"地窜进了草丛。
"将军！"王捕头慌忙起身，官靴在地上蹭出两道白印，"您怎么亲自来了？"
萧承煜将陈太医的话简略说了，王捕头的脸瞬间白得像墙皮："当年的案卷...末将这就去翻。"他转身往库房跑，腰间的钥匙串叮铃作响，苏青棠跟着进去，见他踮脚去够最高层的木匣，灰扑扑的蛛网沾了他一头。
"找到了！"王捕头抽出一本泛黄的案卷，封皮上"镇北将军夫人坠马案"几个字己褪成淡褐色。
他小心吹去上面的灰，翻到中间页时突然顿住，指节捏得发白："将军您看，这是目击者的供词。"
苏青棠凑过去，见墨迹斑驳的纸上写着："那日未时三刻，小的在官道旁卖糖葫芦，见一穿玄色短打的汉子往马群里扔了块肉。
马吃了肉突然发癫，夫人的马往山涧跑时，那汉子还站在树后笑..."
"玄色短打？"萧承煜的声音像淬了冰，"可曾记下容貌？"
王捕头又翻了两页，指着一行小字："说腰间挂着鎏金鱼纹玉佩，玉佩尾端刻着'李'字。"
苏青棠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想起陈校尉信里提的"李尚书亲卫"，想起苏婉儿往李府送的檀木匣——李尚书，李府，李字玉佩...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撞成一片，她扶着桌角才没栽倒。
"查，立刻查。"萧承煜将案卷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王捕头打了个激灵，"那卖糖葫芦的人现在何处？
玄衣汉子的下落？
三日内，我要知道所有线索。"
"是！"王捕头抱拳，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滴在官服上，"末将这就去寻那卖糖葫芦的，当年他说住在西首门外，许是还在摆摊。"
出衙门时，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青棠望着萧承煜紧绷的后背，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袖："萧承煜，我害怕。"
他转身把她拢进怀里，披风裹住两人。
苏青棠听见他心跳如擂鼓，在耳边闷声说："怕什么？
有我在，天塌下来我扛着。"
晚饭后，书房的烛火在铜鹤灯里摇晃。
苏青棠把白天的线索在桌上铺开：陈太医的证词、王捕头的案卷、陈校尉的信。
萧承煜坐在案前，执狼毫在纸上写着什么，笔尖戳得宣纸破了个洞。
"云娘有孕。"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若她当时有孕，凶手的动机便多了一重——不仅要她命，还要断我萧氏血脉。"
苏青棠蹲在他脚边，手覆上他握笔的手："我猜，苏婉儿和李尚书是一伙的。
她送的檀木匣里，或许装着云娘的妆奁，用来引我们注意，又或许..."她顿了顿，想起自己十岁时替邻家姐姐绣的定情帕，"或许他们早知道我和云娘的关联，想借我当棋子。"
萧承煜低头吻她发顶："明日我去见云娘的贴身侍女春桃，她跟了云娘十年，该知道些什么。"他的拇指着她腕间的银镯——那是今早他让人打的，刻着"承棠"二字，"你别跟去，我让小玉守着你，若有动静..."
"我要去。"苏青棠打断他，仰头时泪痣在烛火下发亮，"我是苏青棠，不是谁的替身。
云娘的仇，我要和你一起报。"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紧。
萧承煜望着她眼里的光，突然笑了，指腹蹭过她眼下的泪痣："好，一起。"
他把她拉起来坐在膝上，指着桌上的线索："明日先找春桃，再寻那卖糖葫芦的。
若李尚书牵扯其中..."他的手指划过"李"字玉佩的记录，眼里闪过刀光，"我萧承煜守了北疆十年，还怕他个文臣？"
苏青棠靠在他肩上，闻着松烟墨的味道，突然想起今早回府时，门房递来的帖子——苏婉儿求见。
她摸出袖中那张烫金帖子，在烛火上缓缓点燃。
火苗舔着"苏"字，像在啃食一段旧怨。
"萧承煜，"她轻声说，"等真相大白那天，我要看着所有害云娘的人，跪在她坟前哭。"
他收紧手臂，在她耳边低笑："好，我给你备最粗的藤条，你亲自抽。"
烛火突然明了些，照见案头那半块红绸。
十年前的喜糖味似乎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铁锈味——可苏青棠知道，等血洗净，剩下的，会是最纯粹的红。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一回，敲的是三更。
而京城的夜，才刚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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