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太乙玄门对外访问的议程走完，武灵真君带回了金月桂花冠。
这顶冠冕极具历史象征意义，它不光代表着罗平安的个人武力，也代表着武灵山脉一带的非法武装组织太乙玄门，得到九州三岛灵能会盟的认可，这两个地球来的外星人不是土匪流寇，小刀会再也不是两仪盟可以单方面诬蔑的山贼强盗，没有哪个修行人再敢称罗平安为域外天魔。
兄弟俩在北辰部洲扎根，武灵山七政殿所管理的五十五个辖区再也不是两套律法，以前不光有宗门规矩，还有一套乌鸫国的法律，旧时代有诸多恶法，上党城以外依然有奴隶市场，有十三道苛捐杂税，有数之不尽的馋虫贪狗靠着这些恶法来牟利，吃得满嘴人油。
尽管有了群众基础，富贵要展开工作，斗完了地主恶霸，收买乡贤士绅，和地方父母官浪费口舌谈人情政治，现如今这些都要推翻，各个行政区再也不是两仪盟的仙族说了算，北辰部洲要变成自治洲——以战时紧急状态为充分理由，在天魔灾年，武灵山对于北辰部洲泰杭走廊阖家湾到鲎牙水乡三千三八七十六公里为洲界，这部分的疆域归属太乙玄门全权管理，是天魔肆虐异鬼泛滥时，北辰部洲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土。
换句话说，武灵山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陈瑞驰同学在另一个遥远的宙域星空，打完了新地球的第一场独立战争。以后有璇玑星老哥穿越到这里来，都不用办签证，落到北辰还是在国内。
只是名义上要说得好听一点，战时管理办法不是长久之计，没有撕烂两仪盟的脸面，外交辞令方面讲的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两仪盟和四象盟都是经典的元老院制度，以宗门代表来投票，在金桂花冠冕选出优胜者以前，对于太乙玄门提出的议案，投票结果是九十七票反对，三十三票赞成，四票弃权。
这些反对票绝大多数来自强者，来自伽蓝中洲各个保守势力，不愿意现有的灵能社会秩序被打乱的旧时代贵族。
陆远为首的玄冥府拉到了九票，王术上台以后，两仪盟的太阳殿难以达成统一意见，只有四票赞成。
其余赞成票来自东宇神州的残兵败将，这些宗门衰败亡国灭种的修行人，也有一部分元婴、化神无处可依，在玄烨仙尊为首的势力集团拉拢之下，重新组织起七政殿，勉强能够上桌吃饭，投出了赞成票。
值得注意的是，弃权票有宝萍的一份。
她没有站台表态，背后一众散修道友都要保持沉默，尽管人人都知道，北辰部洲的新主人，太乙玄门的幕后董事就是这位仙尊——
——毕竟武灵真君的九寰功法传承实在太明显，这一票弃权是做仪式，在外交会议上立人设。
罗平安拿到金月桂花冠冕以后，富贵再去谈这个议案，有一百零一票赞成，三十四票反对，就此六洲为主的两个大仙盟承认了太乙玄门的战时自治权。
地球老家的规则来到盘古星依然奏效，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经过五个能级不同阶段的暴力军演，从最基础的民兵动员，假灵根战士征召，不同战争阶段的梯队建设，再到后勤补给和战时经济，战争工具的制造和使用，战争资源的贸易与谈判，把资源整合转变为制造战争机器的调度能力，适应战争和改变战争形态的前瞻性，战略眼光与战略定力，兵团建设和军队制度，技战术演变与摩托化步兵旅的战术思路——再到高能级顶尖武器的比拼，在这个百年，罗平安与陈富贵交出了满分答卷。
这两个从哈工大毕业，接受现代社会教育的大学生，来到盘古星球的蛮荒大地，终于站稳了脚跟。
灵能是一种极其先进的工具，可是要如何使用工具，让工具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还得看具体的人。
有人把它变成奴役同胞的鞭子，有人把它做成烹煮人肉的锅釜，也有人用它保护同族，用它创造幸福。
取用九月初九之极数为重阳节日，本该是太乙玄门的大喜日子，可是回到佩县，回到王母江流域的小蟠龙，在冉冉溪水流向大釜乡的交界地，石林子荒废的佛塔长满了青苔——五柳大圣的神像还没有完全砸碎，人们都在忙着追求更好的生活，没来得及扫除这片祭祀地的邪神雕像。
这一天不是太乙玄门的建国日，罗平安从来没有当皇帝的想法，甚至连一个“武灵自治盟约国”的名字，连一个“太乙玄门合众联邦”的说法都没有，北辰部洲依然叫北辰部洲，重阳节却变成了太乙玄门的发丧日。
自从小刀会建军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千三百七十九天，烈度极高的天魔战争，演习练兵的过程中负伤早夭的年轻人，在手术过程中承受不了假灵根，受并发症折磨而离世的战友，各部战情指挥中心站到最后一岗的大釜乡自然老死的老战士。
在后勤补给线工作，随第二梯队赶去东南战区，因为水土不服身体崩溃病死的伙伴。
早在地区治安战斗中，与两仪盟地方土地神发生摩擦冲突，最终战死的冲锋兵员。
在新辖区治理灵灾，远游在外的小刀会学徒道行尚浅，碰见偏远地区的三毒余孽，最终落败身死。
还有许许多多牺牲在东北半岛，在硫陈地多宝会制造的海啸地火中遇难的朋友们，
武灵山有赫赫战功，伤亡数字也一直在增加，拢共六万多人的军团规模，一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有两千七百七十人离开了这个世界——这种战损比在仙盟方面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毕竟这是一支假灵根为主的凡人军，将近四年的热战，只死了两千多个人？
自古以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于会盟的仙人来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场面实在稀松平常。
罗平安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来到慰灵仪式，看到旧时代的邪神雕像扫出石林子，写满了烈士姓名的石碑立起来，它们绕着真武庙耸立着，一圈又一圈。
从佩县和大釜两地赶来的守孝队伍有二十七户人家，大多是东南战区第一梯队的尖兵家属，这代表乌龙江收复失地的过程中，又有二十七个英勇灵魂离开了人世间——
——山林之间吹出萧瑟秋风，它好像猛虎的怒吼，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失去了父亲，也有七旬老妪与同街巷的卖油翁搂住一块石碑恸哭，他们起先不认识字，在白素素的帮助下终于认清了儿孙的名字，换了一块石头抱住，却又走回先前的石碑，要抱住别人的孩子继续哭丧，只因为这块碑还没有人抱。
来了将近八千多个乡民，悼念烈士的队伍往王母江东岸延伸接近六百多公里。
这些战士生前少有享福的机会，先是受五柳大圣和地主恶霸的盘剥，极少数死于假灵根并发症的可怜人，都有一股不认命的狠厉劲——
——本可以终止灵根植入，可以取出这痛苦的根源，但是这些伙伴已经没有亲人，没有牵挂，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仿佛入魔。
除了作战，他们没有别的念想，傲霜长老早早在慰灵纪念堂外等待，她几乎哭成一个泪人，或有十几条人命是她亲手葬送，可是这些孤苦伶仃形单影只的农奴，坚持着要留下身体里的仙药，他们的求生意志早就跌到了冰点，往往在二期三期的临床观察环节就已经开始爆发排异现象，在后来的地区治安作战环节中死于并发症。
每次说起这些事，兰傲霜的脑袋像是遭了雷击，她也是假灵根救治的小小生命，若不是伽蓝禅院用金刚法救她，她也没得选——早在神堂穴接受雪莲时，老住持要她三思而后行，她也贪恋这仙缘，怎样都不愿意放弃。
可是轮到她来做选择，她怎么能拒绝？怎么能取出这些苦命人身体里的力量源泉呢？
这些战士绝大多数都有亲人家眷丢进血肉磨盘里，变成两仪盟地税恶法的牺牲品，家道中落的孤儿寡母卖身为奴，拆散了送去四地市场变成菜人，最后留下一个独子，送到五柳的人种堂里还嫌他太瘦弱，打回佩县变成脸上刺字的下贱奴隶，六年前春耕时手脚不够麻利，冻坏了两根足趾，连小腿都被地主打断，从此就是等死的废人。
这样的一个孩子，恳请药师菩萨改变他的命运，至少让他成为一个战士，哪怕变成试错的成本，或许也是死得其所，没有遗憾。
以前吃不上的好粮好肉，好瓜好菜，堆满了烈士纪念碑的石台——
——战士们大多没有完整的尸骨送回来，死于天魔战争的人族很难留下全尸，要么转化成异鬼，要么变成异鬼肚子里的肉。
为了防治瘟毒，在灵灾处理品小组的帮助下，这些尸骸都变成了石碑上晶莹剔透的灵石。
是的，你没有听错。假灵根本来是千花洞的灵植仙药，当小刀会的战士们身死，地肥自然开始反哺第二丹田，这些仙药二次生长，经过三昧真火的煅烧，在日月造化炉里受到高温高压炼化，它再次变回了灵能晶簇，变成金、木、火三元杂色灵石，它的颜色就像染血的猫眼石，橙红色的晶簇里染上了一抹翠绿。
“老罗...”陈富贵换了一身白衣，在真武庙内殿的入口处，刚刚接待了一户烈士家庭的遗孀，精神愈发疲惫，“你一天都没有说话...”
罗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该说什么？”
这就是两仪盟与武灵山的根本矛盾，无论陆远再怎样亲近武灵山，王术变成多宝老人的挡箭牌——在下一个百年，必然有一场规模更大的人族内战。
“不要憋在心里...”陈富贵红着眼，他要比平安更脆弱，更敏感，接见烈士家属的时候，听到别人家里的悲欢离合，只是三言两语就要掉眼泪：“我刚才和大釜乡的水兵团练家里寡妇讲起这些事，她本来要哭闹要上吊，后来把心里话都说完，想和亡故之人好好道别，我请玉清长老来呼魂，可惜没有喊回魂魄，没办法通灵，战士跑得太远太远，回不来了——这老嫂子也不再寻死，说完了心里话，好受很多。”
“两仪盟的狗种死再多，也换不回小刀会的战友。”罗平安怔怔应道：“早在两年前，我只怕赶不到战士身边，后来有天魔解体法，可是它依然不够强，我明白，总有流血牺牲，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以后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又是另一回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雕刻黑虎牌的时候...”陈富贵低声说：“伙伴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其实刚刚来到北辰部州，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咱俩少了哪个都不行，我不想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留在这里，你要是战死，我会紧随其后。”
“我都听得到。”
罗平安向真武庙大门之外眺望——
——他看到无数人，听到无数人。
纸服和纸元宝摞在一起，或再往前几年算，乡民连这些丧葬用品都买不起，一贫如洗的农奴要去庙里偷五柳大圣的香油果腹，像绣女奶奶一样，啃梅子吃高粱皮，家里的孩儿们得冻死饿死。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有那么多人来到英烈纪念碑举行慰灵仪式，这些乡民不是烈士亲属，听到重阳节要祭典战斗英雄，从斧州地方泰杭地方，从莱阳地方当阳地方，更远一些的要从鲎牙水乡赶过来。
逝去的战士们与他们紧紧相连，从这血肉磨盘的地狱里，烹煮菜人的锅釜中挣扎出来——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各个辖区的风调雨顺，没有温饱衣食，只有遍地妖魔。
尚且年幼的孩子不懂事，倚在叔父伯父的坟墓前，哭不出来就要挨母亲的巴掌。一旁帮忙捯饬贡品的僧人上去制止，却让这泼辣民妇指着鼻子骂。
倒不是怪罪千花洞的沙弥，不是怪武灵山害了她一家，这泼妇就要孩儿哭丧，要孩儿早点明白事理，知道叔伯兄弟齐心上阵的原因，明白父辈为什么而死，不要仙人罗汉来多管闲事，小孩子自然要哭，能哭总比被妖怪害死好上千倍万倍。
内门的学徒们，包括两仪盟的交换生也参与了慰灵仪式。
这些门派弃子，或是送来武灵山接受劳动改造的仙族子弟，他们与凡人混在一起时，也要同爱同恨——
——这些内门学徒没有资格上战场，都是太乙玄门与两仪盟友好来往的见证人，能安安心心在梧桐山练法器，在天门洞练身体。前线的战事离他们很远很远，真正来到凡间看一眼，人世间的悲苦就浸透了他们的心，心境不一样了。
武灵真君的半狼本尊已经送进神龛，学生们早就把掌门当成了泥塑偶像。
家里的父母亲多是两仪盟的修行人，曾经也说过罗平安的坏话，说这家伙是天魔，是外道邪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狂徒——当然，两仪盟斗六人族会这么认为，也是情有可原。
洗去铅华露出本相，掌门的第二身来到人间行走，学生们终于从这慰灵仪式的吉光片羽之中找到了力量源泉，找到罗平安内心强大的真正原因，它是如此厚重，如此的真实，使命与责任塑造了这位守护神，这些死去的英烈与罗平安一样，本该是北辰部洲垂死挣扎的蝼蚁——使命与责任同样塑造了他们，改变了西北矮人的命运。
“老秦的化身回来了吗？”
罗平安谈起交换人质的事——
“——有机会抓住药不灵？”
陈富贵摇了摇头，面露遗憾之色。
“这家伙像条泥鳅，选在东宇神州交界地，在罗浮沙海灵气全无的地方，只雇了二十来个强盗，把老秦的化身藏在戈壁上的悬棺里，说是安排了禁制诅咒，若是轻举妄动就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过。”
“把李阿娇的阴神放走，药不灵用灵玉传音的方式说明玄烨化身的具体方位，四象盟的谈判代表不敢轻举妄动，看着李阿娇远走高飞，终于找到玄烨的化身——还算顺利。”
“后来有捕妖队伍去搜寻李阿娇，再也找不到了，应该是寻得新的地肥人身，夺舍以后逃去神鹿山脉以北，中洲修士不敢再追，只怕中了埋伏。”
罗平安：“他好大的胆...”
整个人质交换的流程里，药不灵几乎没有出面，全都交给凡人雇工来代办。
药不灵没有食言，当真弄来了玄烨的化身，把宝贝徒弟换回去了。
陈富贵：“他怕你，指名道姓不允许任何化神道君参与人质交换的流程——特别是你，只要有武灵山的人现身，他扬言要毁掉玄烨的化身。”
“给我找活干...”罗平安骂道：“满肚子坏水的阴暗老鼠。”
“对，你有活干了。”陈富贵拿出一张金光灿烂的聘书：“全天下都以为你是妖魔克星，给武灵山寄来一堆除魔委托，大大小小的杂什灵灾，总共六百多份——天禄教祖要你忙起来，要你的移魂法剑也跟着忙起来，这个恐怖分子亲自给武灵山盖章认证。”
“这是个机会...”罗平安说道。
“这邪教头子为你整合了情报资源，把六洲各地的除魔委托送到武灵山来，是给你戴高帽，要拖住你，配合交换人质的流程，是一套组合拳连环计。”陈富贵只觉得药不灵实在聪明：“另一方面是下了挑战书，既然你是武灵真君，是化神第一。人们要你处理灵灾，要你出山降魔，总能顺藤摸瓜找到三毒教的线索——他不怕你去找他，只怕你不去找他。”
罗平安：“他想速战速决？”
“不，我比他更聪明。”陈富贵毫不掩饰内心的傲慢与才华：“这家伙能弄来玄烨的化身，就像一次杠杆操作，必须给鬼王展现更大的投资期望——要放长线钓大鱼。”
“鱼饵已经吞下，四象盟把我们当成了可靠的盟友，要继续和两仪盟关系，就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你要面对的难题，极有可能是潜伏在各地的鬼王，七杀妖星降临以前，天魔军团在东南吃了大亏，全面战争肯定打不起来，他们会把精力放到爆裂剑所在的志流国——暗中破坏，间谍行动，收买人族败类，继续分化削弱我们的力量。”
“这些除魔委托变成药不灵的武器，我们接或者不接，都要受到攻击。”
“如果不接，那你这个伏魔道君德不配位，本来求你消灾劫难的人们，要反过来恨你。”
“如果你接了，我组织起来的政治局和情报部门有了一大堆新的工作，就好像受到了DDOS攻击，要彻底清查这些灵灾卷宗的潜在风险——譬如这个降伏河妖的委托，会不会有鬼王在幕后推手？譬如另一个灭除异鬼的委托，会不会有合道天魔藏在大山里等你？”
“天禄教祖要我们疲于奔命，玄烨的化身本来不是他的财产，不是他的私有物，他凭什么能拿到手上？只靠一张嘴么？”
“当然不是，他把你当成投资回报，卖给了鬼王，也能缓解东南战区到东宇神州交界地的战事压力——我们的决策单位越是劳累，前线的战士就越是迷茫。”
“在这场赌局中，药不灵是空手套白狼，牺牲天魔集团的利益，用玄烨的化身换回了李阿娇——这很符合三毒教的作风。”
“如果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鬼王们找不到一个突破口，三毒教又不会跟着黑潮邪气一起消散，只有鬼王阿哥们会着急，要尝试找到反攻的机会。”
陈富贵拍了拍委托文书，接着说——
“——既然药不灵有胆子把玄烨的化身还给四象盟，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他与你玩猫鼠游戏，就算你抓不住他，你已经化神，可以全身而退。”
“拿不到投资预期回报的金主，会怎么处置这个项目负责人？鬼王也要想尽办法追杀药不灵...”
“他做足了防守姿态以身入局，就算你真的找到他的踪迹，也是愿赌服输——”
“——我的幕僚团队脑力全开，这是我们为你挑选的第一个任务，我有信心接下这一拳，不再是单方面被动挨打，敌人气力已尽招式走老，轮到我们的回合，今时不同往日。”
富贵向平安抛了个媚眼，男同指数超标了，一扫阴霾神清气爽。
“出发之前，去我们的军械库看一看，玄风为你准备了新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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