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褪去，意识却沉在粘稠的黑暗里，浮浮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暖意如同黑暗海洋深处摇曳的微光，艰难地穿透了意识的屏障。落清风再次“醒”来。没有啼哭，只有一种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的疲惫和茫然。
这一次，包裹他的不再是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襁褓。身下是难以言喻的柔软，像陷在云端，温暖、干燥，带着阳光晒透棉絮的蓬松气息。身上盖着轻软丝滑的织物，触感细腻得如同羽毛拂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雅的、似兰非兰的幽香，驱散了记忆里最后一丝实验室的硝烟和风雪夜的草木腥气。
舒服…太舒服了…
属于婴儿最原始的本能喟叹着。身体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贪婪地吸收着这份久违的暖意和安宁。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穿越惊悸，被这极致舒适的温柔乡暂时抚平，沉入意识深处。
他尝试着再次“睁眼”。眼皮依旧沉重，像挂了铅块。视野比昨夜清晰了一些，至少不再是完全的模糊色块。朦胧的光线透过眼缝渗入，勾勒出一个柔和、温暖的空间轮廓。头顶是雕刻着繁复云纹的深色木质承承（天花板），很高，显得空旷。光线来自一侧，似乎是几扇糊着半透明丝绢的窗棂，将外面天光滤成一片柔和的乳白。
他转动着眼珠——这几乎是目前唯一能稍微自主控制的动作——视野缓慢移动。映入眼帘的是垂落的、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帐幔边角，深紫色丝绒泛着幽光。帐幔外，隐约可见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裙的身影在轻轻走动，脚步放得极轻，裙裾摩擦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这是哪里？
疑问再次浮起，但不再有昨夜那种灭顶的恐慌，更多的是带着一丝认命后的观察和好奇。他像一个被强制塞进陌生躯壳的囚徒，开始笨拙地探索这具身体和这个崭新的世界。
他尝试着动动手脚。包裹感依旧存在，但比昨晚的襁褓宽松了许多。小小的拳头被柔软的细棉布包裹着，他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屈伸了一下手指。一种微弱的、近乎酸麻的牵拉感传来，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对这具身体掌控力极度匮乏的陌生感。抬腿？念头刚起，大腿肌肉传来一阵无力的滞涩，最终只是小腿在襁褓里极其轻微地蹭动了一下。
太弱小了…他清晰地感知到这具婴儿躯体的脆弱和无力。这感觉让他这个习惯了成年思维和行动力的灵魂，感到无比的憋闷和沮丧。
就在这时，视野边缘那抹淡青色靠近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出现在他朦胧的视野上方。女子面容清秀，挽着简单的发髻，神情恭谨而温和。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他颈侧的襁褓，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小少爷醒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欣喜，是对着帐幔外说的，“睡得可安稳呢。”
“嘘——” 一个同样压低、却更为沉稳柔和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是昨夜那个温柔的女声——柳如烟，“让他多睡会儿，昨夜那般折腾，亏了元气。”
落清风的心微微一动。柳如烟…他的…“娘”？这个称呼在意识里滚过，带着一种复杂的陌生感和一丝奇异的暖流。他努力想转动眼珠，循声望去。
“是，夫人。” 青衣侍女应了一声，动作更加轻缓，拿起旁边一个温润玉质的小碗，用一支同样温润的玉勺，舀了极少量半透明的、带着淡淡清香的液体。她极其轻柔地沾湿了手中一方雪白的丝帕一角，然后小心翼翼地、如同擦拭露珠般，轻轻点触着落清风的嘴角。
一股微凉、甘甜的液体润湿了干燥的唇瓣。是水？带着一丝奇异的草木清甜。婴儿的本能瞬间被唤醒，小嘴下意识地微微张开，甚至想伸出舌头去舔舐。
“小少爷知道渴了呢。” 侍女的声音带着笑意，又沾湿了一点，轻轻点在唇边。
落清风放弃了思考，顺从着这具身体的本能，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点珍贵的甘露。水的清甜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纷乱。
简单的“喂水”仪式结束，侍女退开。落清风被一种巨大的疲惫感重新包裹。婴儿的精力实在有限，仅仅是这点简单的观察和活动，就耗尽了刚积攒起来的一点精神。意识又开始模糊，沉向温暖的黑暗。
再次被扰动，是被一种温柔的、带着节奏的摇晃感唤醒。他发现自己被抱了起来，重新落入那个温暖馨香的怀抱——柳如烟的怀抱。
“清风，我的小清风，” 她的声音就在头顶，带着无尽的宠溺和满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怀中的珍宝倾诉，“看看，这是爹爹送你的长命锁，保佑我们清风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一件带着凉意的、沉甸甸的硬物被轻轻放在了他的胸口。落清风勉强聚焦视线，看到一个金灿灿的、形状复杂的东西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晃动。上面似乎镶嵌着红色和绿色的石头，雕刻着繁复的鸟兽花纹，还垂着细小的金铃铛，随着柳如烟的动作，发出极其轻微悦耳的叮当声。
黄金？宝石？地球的记忆瞬间激活了价值判断。在这个世界，似乎也很贵重？他模糊地想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含着金汤匙出生”了。
柳如烟抱着他，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缓缓踱步，哼着轻柔的、不成调的旋律。阳光透过窗棂的丝绢，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在宁静的温暖中流淌。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
厚重的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微弱却更显清冽的寒气。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正是昨夜那个威严的男人——落天行。他换了一身玄色窄袖劲装，腰束革带，脚踏硬底皮靴，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一股刚从外面回来的、尚未散尽的凛冽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
落清风对这味道极其敏感，小小的身体在柳如烟怀中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
落天行走到近前，目光落在柳如烟怀中的婴儿身上，那冷峻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丝，但开口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醒了就好。” 他伸出手指，指腹带着粗粝的触感，极其短暂地碰了碰落清风的脸颊，那力道，比起昨夜的试探，更像是一种确认。
“嗯，刚喝了点蜜水，又睡了一小会儿。” 柳如烟抱着孩子微微侧身，似乎想让他看得更清楚些，“外面…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哼，” 落天行冷哼一声，那声音如同冰面破裂，寒气西溢，“昨夜雪崩封了西谷道，冲垮了赵家两个庄子，死了些佃户和牲口。赵老鬼一大早就跑到府衙哭嚎，想从府库支钱粮赈济，哼，打的什么主意当本城主不知？”
他的话语简短，信息量却极大。雪崩？庄子？死人？府库？赵家？城主？落清风努力捕捉着这些陌生的词汇，试图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听起来，他的这位“爹”，是这座“落雪城”的掌控者，而外面似乎并不太平。
“城主大人，” 一个穿着深灰色短打、气息精悍的汉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恭敬地抱拳，“铁卫营己点齐，随时可出发。”
“知道了。” 落天行头也没回，目光再次扫过柳如烟怀中的婴儿，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转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股冷风，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声音斩钉截铁，“传令，巡边！本城主倒要看看，谁敢在这风口上，动我落雪城的心思！”
脚步声和铠甲、兵刃碰撞的铿锵声迅速远去，那股铁血肃杀的气息也随之消散在门外，只留下室内温暖的余香和一丝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柳如烟抱着落清风的手臂微微收紧，对着门口的方向，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那叹息里，有担忧，有无奈，似乎也有一丝早己习惯的疲惫。她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怀中婴儿细软的胎发，仿佛要从这幼小的生命中汲取力量。
“不怕，清风，” 她喃喃着，像是在安慰孩子，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有爹爹在，落雪城的天，塌不下来。”
落清风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小小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胸前的金锁。窗外，似乎传来了隐约的、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和马蹄踏雪的闷响，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击着这座名为落雪城的城池。
城主府高高的院墙之外，风雪虽然稍歇，但远方的山峦依旧白雪皑皑，沉默地俯瞰着这座尚武的边城。城内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积雪被踩踏成肮脏的泥泞。穿着厚实皮袄、背着兵器（刀、剑、甚至粗糙的斧头）的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边民特有的粗粝和警惕。偶尔有穿着统一皮甲、腰挎制式长刀的城卫军小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巡逻而过，靴子踩在冻硬的雪泥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引来路人敬畏又带着一丝麻木的注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息：炭火燃烧的烟味、劣质烈酒的辛辣、铁匠铺传来的煤烟和金属灼烧的焦糊味、以及牲口棚圈无法完全掩盖的膻臊气息。远处，似乎隐隐传来沉闷的击打声和呼喝声，像是有人在练武较技。
一个衣着破烂、脸上带着冻疮的小乞儿蜷缩在街角避风的屋檐下，眼巴巴地看着街对面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铺子里，膀大腰圆的老板正挥舞着擀面杖，将一个试图偷拿冷包子的半大孩子粗暴地推开，骂骂咧咧：“小崽子！滚远点！想吃包子？拿钱来！要么，去武馆当个沙包挨顿揍换俩铜子儿！”
那被推搡的孩子趔趄着后退，撞到了旁边一个正用破布擦拭着一把缺口长刀的精瘦汉子身上。汉子眼一瞪，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扇在孩子脸上，声音嘶哑：“晦气！滚！” 孩子被打得摔在雪泥里，捂着脸，不敢哭出声，只惊恐地看着汉子和他那把刀，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落清风自然看不到这一切。他小小的世界，暂时只有这间温暖奢华的卧房，只有母亲柔软的怀抱和淡淡的馨香。然而，父亲落天行离去时那铁血的气息，门外隐约传来的兵戈之声，以及空气中那份挥之不去的、属于边城特有的粗粝与肃杀，如同无形的烙印，伴随着柳如烟那声带着忧虑的叹息，一起渗入了他懵懂的意识深处。
这，就是落雪城。
这，就是他重获新生、睁开双眼所看到的世界——一个崇尚力量、等级森严、风雪与刀剑交织的冰冷异界。胸前的金锁冰凉沉重，像是一份与生俱来的、无法挣脱的责任和枷锁。
他小小的眉头，在无人察觉的熟睡中，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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