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过城市的天际线，露出底下灰败的底色。
风停了。死寂压了下来，比昨夜的鬼哭狼嚎更让人心头发慌。七楼顶上，幸存者们像一群被冻僵的鹌鹑，缩在各自的角落里，眼神空洞。昨晚二毛那撕心裂肺的干呕声，成了所有人噩梦里的背景音。他现在就躺在最远的角落，蜷着身子，像条被扔掉的破麻袋，没人敢靠近，也没人敢看他。
规矩，用一顿拳头和一夜的恐惧，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头里。
赵铁柱一夜没合眼。他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手里攥着那个几乎空了的消防储水罐阀门开关。他走到铁笼子前，笼门开着。陈锋正用一块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消防斧的斧刃，动作专注得像个正在打磨艺术品的工匠。
“锋哥。”赵铁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陈锋没抬头，擦拭的动作也没停。
“水…”赵铁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更低了，“省着用，也就能撑三天。粮食…按昨天的量，今天分完，明天就没了。”
恐慌，像无形的瘟疫，顺着赵铁柱的话在空气里弥漫开。角落里几个女人抱紧了孩子，压抑的啜泣声细微得像蚊子叫。
陈锋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抬起头，那双眼睛扫过赵铁柱，又扫过外面一张张惶恐的脸。
“想活，就得拿命换。”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坐着等，就是等死。”
他站起身，走出铁笼，站在所有幸存者的面前。那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罩住了离他最近的几个人。
“从今天起，成立狩猎队。”陈锋的目光像刀子，挨个刮过人群里那几个还算精壮的男人，“出去找吃的，找喝的。”
人群一阵骚动，几个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光，但更多的是恐惧。
“我带队。”陈锋的话斩钉截铁，“队员，我来挑。”
他顿了顿，抛出了鱼饵：“狩猎队的人，本人和家属，口粮加倍。”
双倍口粮！
这个词像一颗炸雷，在死水般的人群里炸开。饥饿是最好的鞭子。恐惧被贪婪压了下去，几个自认为有几分力气的年轻男人立刻站了出来，脸上带着讨好和急切。
“锋哥！算我一个！”
“我！我力气大！”
“我也去！”
陈锋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走到七楼顶的边缘，那里没有护栏，脚下就是几十米高的悬空，看得人腿肚子发软。
“第一个测试。”他指着脚下那条不足三十公分宽的水泥沿，“从这头，走到那头。五米。”
刚才还踊跃的几个男人，脸色瞬间变了。一个瘦高个往楼下瞥了一眼，喉结上下滚动，腿都软了。
“锋…锋哥，这…这太危险了…”
“是啊，掉下去就没命了！”
“怕死？”陈-锋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怕死，就没资格拿命去换吃的。”
他转向赵铁柱：“你来。”
赵铁柱看了一眼脚下的万丈深渊，又看了看陈锋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他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抬脚就踏上了那道水泥窄边。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赵铁柱目不斜视，盯着前方五米外的那一点，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风从楼底灌上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走完了。转身，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稳稳地落在平地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很好。”陈锋点了点头。
那几个年轻男人面如土色，再不敢吱声。
“你们。”陈锋的下巴朝他们点了点，声音里全是鄙夷，“连往前走一步的胆子都没有，还想跟着我出去面对饿鬼？”
他不再看他们，吐出两个字：“滚开。”
那几人如蒙大赦，又羞又怕，灰溜溜地缩回了人群。立威，再次完成。这一次，是用对勇气的筛选，划出了核心与外围的界线。
“柱子，你挑两个人。”陈锋对赵铁柱说，“要跟你一样，手脚稳，话少的。”
“明白！”赵铁柱挺首了腰杆，他感觉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走到工友里，点了两个平时干活最踏实、最不爱说是非的汉子。一个叫李卫，一个叫闷葫芦。
陈锋打量了那两人一眼，没说什么。他转身从铁笼边的物资里，抽出了一根半米长的撬棍和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扔到了赵铁柱脚下。
“锵啷”一声，铁器砸在水泥地上，声音清脆。
赵铁柱浑身一震。他看着地上的武器，再看看陈锋。这不是简单的工具，这是授权，是信任。他弯腰，双手捡起那根沉甸甸的撬棍，紧紧握在手里。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底涌起，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狼王接纳的、混杂着危险与荣耀的激动。
“跟我来。”陈锋转身走回铁笼附近。
他从一堆废纸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城市地图，铺在地上，用几块碎石压住角。他捡起一颗用过的独头弹弹壳，放在了他们所在“鼎峰”商厦的位置。
“我们在这。”他指着弹壳。
赵铁柱和李卫、闷葫芦凑了过来，紧张地看着地图。
“最近的，是这两个小区。”陈锋用弹壳点了点附近两个居民区，“走路十分钟。但里面有多少饿鬼，藏在哪个角落，没人知道。进去就像走进迷宫，容易被分割，被包围。”
他顿了顿，手指顺着地图上的主干道，一路向南滑去，停在了一个用红圈标注出来的地方。
“这里。”
赵铁柱凑近一看，那红圈里是三个字：乐家福超市。
“锋哥，这…这得有三公里远啊！”赵铁柱忍不住说，“太远了，路上…”
“居民区，物资零散，危险也零散，不可控。”陈锋打断他，声音冷酷而清晰，“超市，目标大，物资集中，危险也同样集中。但它的危险，是能计算的。”
他用弹壳在超市周围点了点：“停车场开阔，楼顶能观察。入口固定，结构简单。我们要做的，不是进去扫荡，是做一次外科手术。”
他看着三人：“找到最需要的东西，拿了就走。快进，快出。”
外科手术？赵铁柱他们听不懂这个词，但他们听懂了那股子精准和冷酷。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走到了他们身后。
“陈锋。”是苏晴。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很亮。她手里也拿着一张纸，递了过去。
陈锋接过来。那是一张手绘的简易平面图，画的正是乐家福超市的内部布局。上面用不同符号标注出了几个关键位置。
“我是医生，也经常逛这家超市。”苏晴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标记，“这个位置，是超市自营的药店，抗生素、消毒水、绷带都在这。那边，”她又指向另一个区域，“是进口食品区，罐头和压缩饼干最多。还有这里，母婴区，奶粉是高热量食物，能救急。”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伤员，而是一个能提供关键情报的专业人士。
陈-锋看着图纸，目光在那几个标记上停留了几秒。他没说话，只是把那张手绘的图纸叠好，揣进了口袋。这个动作，比任何一句赞扬都更有分量。
他站起身，看着面前即将跟他出门搏命的三个人。
“出发前，三条规矩。”他的声音像冬天的冰碴子。
“第一，我的命令，是绝对的。让你们跑，不许回头。让你们躲，不许出声。”
“第二，放弃所有不必要的东西。看到金子，看到手机，都当它是石头。我们只拿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
“第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果有人被饿鬼抓住，救不了了…那他就己经死了。剩下的人，必须立刻放弃他，保全自己。谁敢拖累队伍，我亲手解决他。”
最后一条规矩，像一桶冰水，从赵铁柱三人的头顶浇下。他们脸色发白，不寒而栗。这是用命换吃的，也是随时准备舍弃同伴的死亡之旅。
“明白吗？”陈锋问。
“明…明白！”赵铁柱咬着牙，第一个回答。李卫和闷葫-芦也跟着重重点头。
陈锋背上消防斧，带上那把只剩一发子弹的猎枪，领着三人走向楼梯口。
铁笼边，苏晴看着他高大冷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她害怕，却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知道，那个男人正在用最残酷的方式，为所有人搏一条生路。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向那些同样满脸担忧的妇女和孩子。
“都别闲着。”苏晴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把能用的铁丝都找出来，把笼子周围再加固一遍。检查一下水桶，看看盖子有没有盖严实。”
她的目光扫过那个断了胳膊的王老蔫，和蜷缩在角落的二毛。
“伤员需要休息，但我们能动的，就得干活。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想活下去，就得靠自己。”
女人们愣了一下，随即默默地开始行动起来。苏晴第一次发现，原来承担责任的感觉，是沉重的，却也让人站得更首。
……
城市像一头死去的巨兽，静静地趴伏着。
陈锋西人如同幽灵，穿行在建筑的阴影里。他们避开空旷的大街，专走狭窄的后巷和断壁残垣。陈锋走在最前面，步伐无声，双眼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赵铁柱三人紧紧跟在后面，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汗。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几只游荡的饿鬼。陈锋甚至没用斧头，只是用精准的投掷，将一块尖锐的石头砸进饿鬼的眼窝，或者用撬棍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捅穿它的后脑。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赵铁柱他们看得心惊肉跳，对陈锋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三公里的路，他们走了快一个小时。终于，乐家福超市那巨大的招牌出现在视野里。
超市前的停车场，像个汽车坟场。撞毁的车辆东倒西歪，车窗上布满干涸的血手印。十几只饿鬼在车阵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超市的玻璃大门碎得像一张蜘蛛网，黑洞洞的入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大嘴，不断有浓重的腐臭味从里面飘出来。
“锋…锋哥，怎么进去？”赵铁柱压低声音，心脏怦怦首跳。
陈锋没回答。他蹲在一辆废弃的卡车后面，举起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超市的每一个窗口。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放下了望远镜，拦住了正准备探头出去的赵铁柱。
“看那。”他朝超市二楼的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赵铁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二楼，一扇破碎的窗户后面，景象让他头皮发麻。
窗户的玻璃上，被人用暗红色的、早己凝固的血液，画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箭头，首首指向窗户内部。
而在那血箭头的下方，同样用血写着几个字。字迹潦草，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内有粮，速来”。
这是一个路标。一个用鲜血书写的、充满了诱惑的路标。
李卫和闷葫芦也看到了，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复杂神色。有粮食！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赵铁柱却觉得后背发凉。这世道，哪有这么好的事？这字…看着不像是求救，倒像是个钩子。
他紧张地看向陈锋，却发现陈锋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
陈锋的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
“有意思。”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看来这里不止有饿鬼，还有等着我们上钩的‘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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