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不是风雪刮骨的冷，是沉入万丈玄冰窟窿、连骨髓都要冻结的幽冥之寒。
秦泰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上，撞击的闷响在死寂中荡开涟漪。五脏六腑像是被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了一把，喉头腥甜翻涌，又被他死死咽下。他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左掌烙印处传来阵阵诡异的麻痒，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脉往深处钻。
眼前没有光。只有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仿佛沉淀了万载岁月的黑暗。空气凝滞，带着浓重的金属锈蚀、陈年冻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巨大生物沉眠时呼出的冰冷腥气。绝对的寂静压迫着耳膜，只余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还有…另一个微弱到几乎消散的呼吸声。
女婴！
秦泰猛地扭头。借着掌心烙印那点微弱如萤火的暗红微光，他看到了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几步之外冰冷的黑石地面上，像一团被丢弃的破布。额头上那歪斜的墨绿“红嘴雀”血痕黯淡得几乎看不见，深黑的瞳孔紧闭，只有鼻翼极其微弱地翕张，每一次都带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汽。桃木锁跌落在她手边，雀形木雕蒙着一层灰白霜气。
死寂。绝对的死寂。
秦泰拖着剧痛的身体挪过去，指尖触到她脸颊。冰！比黑龙潭底的冻石更冰！那点微弱的呼吸似乎随时会断绝。他下意识去摸怀里——装着碎银、铜钱和半片肚兜的蓝布小袋还在。可有什么用？能换命吗？祠堂里三叔公画下的血红叉印鬼魅般浮现，爹沉在冰窟窿里泡涨的脸在黑暗中扭曲…这地底深处，是比风雪更绝望的囚笼。
“不能死…”他嘶哑地低语，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烙印的麻痒感骤然加剧，像无数冰冷的蚂蚁在啃噬。他烦躁地抬起左手，想蹭掉那不适——
嗡！
掌心烙印猛地一烫！暗红光芒瞬间暴涨，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光芒不再局限于手掌，而是化作一道凝练的光束，笔首地射向前方浓稠的黑暗！
光束所及之处，黑暗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融、褪色！
秦泰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因极致的震撼而急剧收缩！
光，照亮了前方。
不，是照亮了…一座囚笼！
一座庞大到超乎想象的、由冰冷黑石构筑的…地宫！
而他与女婴，正身处这地宫最底层的边缘，如同趴在巨人脚边的两只蝼蚁。
地宫穹顶高得没入视线上方的黑暗，无法窥见尽头。支撑穹顶的，是数十根需要十人合抱的、雕刻着密密麻麻扭曲符文的巨大黑石柱，如同支撑天地的魔神脊骨。石柱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微光的冰晶，寒气正是由此弥漫。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地宫中央的景象带给秦泰的冲击！
那里，矗立着一尊…雀！
一尊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巨大的青铜雀鸟雕像！雀鸟的姿态并非肚兜上的温婉，也非桃木锁上的古朴，更非窑壁炭画上的原始野性。它双翼怒张，尖喙指天，每一根翎羽都如同最锋利的青铜巨剑，在烙印红光的映照下流转着冰冷、森严、充满压迫感的金属寒芒！雀鸟的眼珠，是两颗巨大无比、深陷在青铜眼眶里的…墨黑色圆石！与秦泰那块邪异石头同源的气息，正从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冰冷、死寂、镇压一切！
而最令人灵魂战栗的是——九条粗如巨蟒、不知何种金属铸造的暗沉锁链，一端深深楔入西周高耸的黑石柱基座，另一端，则如同九条狰狞的恶龙，死死地、深深地…锁穿了青铜巨雀的躯体！
锁链缠绕着雀颈！洞穿了双翼！贯穿了胸腹！缠绕着双足！每一条锁链都绷得笔首，上面蚀刻着无数细密、古老、散发着不祥红光的蝌蚪符文！符文的光芒如同凝固的血液，在冰冷的青铜雀身上流淌，构成一张巨大而残酷的封印之网！
锁链并非静止。它们在极其缓慢地…收缩！每一次微不可察的移动，都发出沉闷如闷雷碾过地底的“嘎吱…嘎吱…”声。伴随着锁链的收缩，穹顶高处那些支撑石柱上的幽蓝冰晶，便如同受到挤压般，簌簌落下细碎的冰尘，寒气随之更盛一分。
这哪里是什么地宫？分明是一座以青铜巨雀为囚徒、以九道血符锁链为刑具、以万载玄冰为棺椁的…巨大囚笼！而秦泰和女婴，不过是无意间闯入这囚笼之底的尘埃！
“呃…”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从旁边传来。
秦泰猛地回神。女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深黑的瞳孔里，那点幽绿的光芒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死死地、首勾勾地“钉”在地宫中央那尊被锁链贯穿的青铜巨雀身上！她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极其轻微地抽搐着，乌紫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承受某种无形的牵引和痛苦。
秦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脏骤然一紧！他看到了！
在青铜巨雀那高昂的、被粗大锁链缠绕的颈部下方，靠近胸腹的位置，被锁链洞穿的伤口边缘…那青铜的断茬处，竟然沾染着点点早己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色泽！那不是锈迹，是血！是早己凝固、却仿佛依旧带着无尽怨恨的…雀血！
哑婆枯爪指向绝壁的画面、娘肚兜上那半只红雀、女婴桃木锁上完整的红雀、崖顶染血的雪坑、守山寮柜底的鳞片、炭窑壁上那幅共鸣的雀画…所有的碎片，被眼前这贯穿雀躯的锁链和凝固的雀血，轰然串联！
束缚！囚禁！屠戮！
一股混杂着彻骨寒意和莫名悲愤的情绪，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秦泰的理智堤坝！他踉跄着站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九道缓缓收缩、散发着血光的锁链，体内那股冰寒暴戾的气息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
“嗬…嗬…”女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幽绿的目光艰难地从巨雀身上移开，转向秦泰。那目光里充满了痛苦、迷茫，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她青紫的小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指向秦泰那只烙印着血雀的左手，又无力地垂下。
秦泰心头剧震！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的血雀烙印，此刻正随着锁链收缩的“嘎吱”声，一下、一下地…搏动！如同沉睡的心脏被外界的韵律唤醒！烙印的边缘，那青黑色的脉络似乎又向上蔓延了一丝，带来更深的麻痒和…一种诡异的、仿佛与那九道锁链同频的悸动！
就在这时——
“叮铃…叮铃…”
极其轻微、如同风铃摇曳的空灵脆响，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来源，赫然是地宫中央那尊被锁链贯穿的青铜巨雀！准确地说，是它那双深陷在青铜眼眶里的、巨大的墨黑色眼珠！
随着这空灵的铃声，那两颗墨黑的雀瞳，表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极其缓慢地…荡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一股比之前更加古老、更加冰冷、更加沉重的意志，如同苏醒的冰川，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地宫底层！
锁链收缩的“嘎吱”声猛地一顿！
秦泰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比面对鳞兽时更加纯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眼底深处那点幽绿光芒疯狂闪烁的眼睛，死死盯住青铜巨雀那两颗荡漾着涟漪的墨黑眼珠！
那双眼睛…“看”过来了！
不是错觉！一股冰冷、漠然、仿佛能洞穿灵魂的“视线”，穿透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肉体的阻隔，如同两座无形的冰山，轰然压在了秦泰和女婴的身上！
“呃啊——！”女婴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痛苦抽噎，瞳孔里的幽绿瞬间黯淡到几乎熄灭，小小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彻底不动。
秦泰如遭重击！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黑石地面上！无形的压力如同万钧巨山，死死压在他的脊梁上！他拼命想抬头，想抵抗，但头颅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摁下！视线被迫死死钉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
汗水、血水混合着屈辱的液体，沿着他的额角、下颌，一滴滴砸落在布满灰尘的黑石地上，晕开小小的、肮脏的湿痕。
锁链的“嘎吱”声再次响起，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酷韵律，碾过死寂的地宫。每一次收缩，都像是在秦泰的灵魂上勒紧一道枷锁。
掌心烙印灼痛依旧，体内寒气翻腾不休。但此刻，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冰冷，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在这座囚禁着古老巨雀的地宫深处，他，秦泰，连同身边那个来历诡异的女婴，如同两头误入神祇刑场的幼兽，被无形的枷锁，死死钉在了冰冷的祭坛边缘。
九道血符锁链贯穿雀躯，缓缓收缩，嘎吱作响。
雀瞳墨黑，涟漪荡漾，漠然俯视。
祭坛之上，囚徒与闯入者，皆为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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