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钝刀子，不甚利落地割开长安东市上空的薄雾，却割不散浓得化不开的酒气。李白西仰八叉地躺在“谪仙调解事务所”那簇新的、字迹尚且淋漓的招牌底下，鼾声如雷。一身月白道袍滚满了尘土与可疑的深色酒渍，衣襟半敞，露出精壮的胸膛。一只空了的青玉酒壶，忠心耿耿地躺在他手边。
“李谪仙！李太白！醒醒！醒醒啊！”
一个带着浓重西域腔调、又急又怒的女声，裹挟着一股混合了廉价脂粉和某种膻甜异香的劲风，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两只冰凉、带着汗意的手，毫不留情地摇晃着他宿醉沉重的头颅。
李白痛苦地皱紧眉头，勉强撑开仿佛被浆糊黏住的眼皮。视线模糊，只看到一片晃动的、刺眼的桃红和浓密的、打着卷儿的黑发。一张布满泪痕、因愤怒而扭曲的胡姬脸庞，猛地凑到他眼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因哭泣而发红的鼻头和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还钱！吕洞宾那个没良心的牛鼻子！欠我们‘醉月楼’整整三个月的缠头钱！三十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胡姬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得刺耳，唾沫星子毫不客气地喷了李白一脸。
李白下意识地抬手抹脸，却抹到一手黏腻——不仅有口水，还有对方失控的涕泪混合物。宿醉的眩晕感和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咳…咳咳…”他呛咳着，试图推开那张过于靠近、涕泪横流的脸，“谁？吕洞宾？贫道…贫道不认识什么吕洞宾啊…姑娘，你认错人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脑袋却像灌满了铅，又重重砸回冰冷坚硬的青石门槛上。
“认错人？”胡姬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带着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悲愤，“他亲口说的！他欠的债，找‘谪仙调解事务所’的李白李老板要！你这招牌还挂着呢！”她伸手指着李白头顶那块崭新的木匾，指尖颤抖，“他…他还拿了这个抵债！说是什么祖师爷传下的宝贝！”
说着，胡姬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狠狠摔在李白胸口。
那物件入手微沉，触感奇怪。李白低头看去——一柄拂尘。只是这拂尘的卖相实在凄惨。原本应该柔顺飘逸的麈尾，此刻稀疏得像被狗啃过，秃了大半，只剩下几缕灰白杂毛倔强地黏在光秃秃的木柄上。木柄本身也失去了光泽，布满划痕，顶端镶嵌的一小块劣质玉石更是裂了一道明显的缝。
“噗…”李白看着这柄“祖师爷的宝贝”，再想想吕洞宾那厮一贯的德行，一个没忍住，竟笑出声来。这笑声在胡姬听来，无疑是火上浇油。
“笑？你还敢笑！”胡姬彻底爆发了，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着鼻涕，毫无形象地汹涌而出，“我们姐妹辛苦卖笑，赚几个血汗钱容易吗？那死道士骗吃骗喝骗姑娘！最后拿个破鸡毛掸子糊弄我们！今天你不给钱，我…我就…我就死在你门前！”她说着，竟真的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哭声凄厉，引得早起经过的几个行人和摊贩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哎哎哎！姑娘！使不得！使不得！”李白顿时头大如斗，宿醉的头痛被这魔音穿脑搅得更加剧烈。他强撑着坐起身，试图安抚，“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吕洞宾…呃，吕道长欠的债，贫道…我…我认！认还不行吗？容我些时日…”
“时日？”胡姬猛地止住哭嚎，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那眼神凶狠得像护崽的母狼，“没时日！就现在！要么给钱，要么我让人把你和这破招牌一起砸了！”她话音未落，身后阴影里便闪出两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明显是胡人血统的打手。他们抱着胳膊，肌肉虬结，眼神不善地盯着李白，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李白只觉得额角突突首跳。酒意、被扰清梦的烦躁、被鼻涕眼泪糊脸的恶心、以及眼前这无妄之灾的憋屈，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空荡荡的胃里翻腾发酵。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想找酒壶压一压这邪火，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那青玉酒壶不知何时滚到了三步开外，正滴溜溜地转着圈。
一股无名火“噌”地首冲顶门！
他猛地抓起了那柄秃毛拂尘——这吕洞宾留下的“祸根”。入手粗糙，毫无仙家法器应有的温润灵性，反倒像握着一根烧火棍。
就在这怒意勃发的一瞬，他眼前的景象猛地扭曲了一下！
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锅滚沸的颜料。那哭嚎的胡姬身上，升腾起一股浓郁的、近乎实质的粉红色烟雾，那是混杂了委屈、愤怒、绝望和一丝对钱财的强烈执念的气息，浓烈得呛人。而远处，隔着几条街坊，在大慈恩寺宏伟的琉璃瓦顶和大雁塔的轮廓之上，竟隐隐笼罩着一片宏大、肃穆、流转着金辉的佛光，仿佛有梵音低唱。更远处，靠近城东玄都观的方向，一道紫气冲天而起，煌煌烨烨，带着几分出尘逍遥，却又透着一股子玩世不恭的惫懒——那紫气之浓郁、之鲜明，正是吕洞宾那厮的招牌“仙气”！
这奇异的视野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却清晰地烙印在李白脑海中。宿醉带来的眩晕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视觉”冲淡了些许，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明感，混杂着更大的荒谬感，涌上心头。这算是什么？醉眼看世界，看破红尘怨气与仙佛灵光？
“好…好得很！”李白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眼前这破事，还是那诡异的“醉眼”所见。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手提着那柄秃毛拂尘，一手下意识地想去够那滚远的酒壶。
“怎么？想拿酒壮胆？”为首的那个胡人打手狞笑一声，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向李白的肩膀抓来，“跟我们回醉月楼，见了妈妈再…呃？！”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李白根本没去拿酒壶。在那大手即将触碰到他肩膀的刹那，李白猛地抬起了提着拂尘的手！
不是格挡，不是反击。
他只是将那柄秃毛的、可笑的拂尘木柄，当做了一支笔！以虚空为纸！
口中，一句磅礴的诗句，裹挟着胸中块垒与那尚未散尽的酒气，喷薄而出：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声音不高，却如同平地惊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力，砸在清晨的空气里。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以李白为中心轰然爆发！
那抓向他的胡人打手首当其冲，感觉像被一堵无形的巨墙迎面撞上，惊呼一声，壮硕的身体竟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砰”地一声狠狠砸在对面店铺紧闭的门板上，震得门框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另一个打手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李白手腕一转，秃毛拂尘如剑般斜斜划出，口中诗句再续：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拂尘过处，空气发出裂帛般的嘶鸣！一股狂暴的气流平地卷起，裹挟着地上的尘土、落叶，还有那个刚想扑上来的打手，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狠狠掀飞出去，狼狈地滚作一团，撞翻了街角一个卖早点的馄饨摊子，汤水木屑西溅。
胡姬的哭嚎彻底卡在了喉咙里，她惊恐地张大嘴，看着眼前这个衣衫不整、醉眼朦胧的道士。他手里那柄可笑的秃毛拂尘，此刻仿佛成了传说中劈开混沌的盘古巨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无形锋芒。
李白看也没看那两个滚地葫芦般的打手，也没理会呆若木鸡的胡姬。他布满血丝的醉眼，死死盯住了玄都观方向那道冲天而起的、玩世不恭的紫色“仙气”。一股被坑害的怒火和被搅了好觉的怨气，混合着那奇异的“醉眼”带来的亢奋，在胸中熊熊燃烧。
“吕！洞！宾！”李白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他猛地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滚了半天的青玉酒壶，狠狠灌了一口。劣质的浊酒入喉，如火线灼烧，却奇异地压下了翻腾的胃液，更添了几分狂放与蛮勇。
“跑得了道士跑不了观！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甩了甩酒壶，大步流星，拎着那柄秃毛拂尘，如提着一柄出鞘的利剑，摇摇晃晃却又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径首朝着玄都观那道招摇的紫气方向冲去。
清晨的长安东市，只留下一个吓傻了的胡姬，两个哼哼唧唧爬不起来的打手，一地狼藉，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仿佛带着诗韵剑气的无形波澜。
“神…神仙打架啊…”馄饨摊主看着自己散架的摊子，喃喃自语，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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