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内的火光跳跃不定，将石玄曜和张穆之的身影在粗糙的墙壁上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候官老卒？”石玄曜的目光一凛，“他看到了什么？”
候官，乃是北魏烽燧制度下负责瞭望、侦察敌情的低级军官或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常年驻守边塞，对周遭环境的细微变化有着狼一般的敏锐。
张穆之的面色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凝重，缓缓道：“那名老卒名叫魏铁山，在北境烽燧戍守了近二十年，对白登山道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据他说，大约在半年前的一个深夜，他因追猎一头误入隘口的雪狼，无意中偏离了日常巡逻的路线，靠近了白登山道的一段隐蔽山谷。”
“当时正值月半，月光尚明。他远远望见一列车队，正趁着夜色在山谷中艰难行进。那车队的规模不大，约莫十余辆大车，但每一辆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周围护卫的骑士个个劲装结束，身形剽悍，与寻常商队护卫迥然不同。”
石玄曜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着骨签冰冷的边缘。
张穆之继续说道：“魏铁山经验老道，他并未惊动对方，而是潜伏在暗处观察。待车队走远后，他才冒险上前查看车队留下的痕迹。这一看，便看出了大问题！”
“哦？有何问题？”石玄曜追问。
“车辙！”张穆之斩钉截铁地说道，“魏铁山说，那车辙印之深，远超寻常装载毛皮、布料等货物的商队！即便是一些运送粮草的军需车队，也未必有那么深陷的辙印。这说明，那些大车上装载的东西，必定沉重无比！”
沉重无比的货物……
石玄曜的眉头锁得更紧。凌肃之冒着巨大的风险，动用亲信，选择在深夜通过险峻的白登山道运输如此沉重的货物，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金银财宝。
“更让他心惊的是车辙的边缘！”张穆之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那话语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的力量，“魏铁山发现，在一些深陷的车辙边缘，以及路旁被车轮碾压过的石块缝隙中，残留着一些己经硬化了的、灰白色的痕迹！”
“灰白色的痕迹？”
“是的！”张穆之肯定道，“魏铁山早年曾参与修筑过边墙烽燧，对各种筑城材料颇为了解。他说，那种灰白色的硬化物，像极了用糯米浆混合石灰，再掺入细沙后凝固的产物！”
“糯米浆混合石灰？！”石玄曜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这东西他并不陌生！这正是古代一种极为坚固的建筑粘合剂，常用于修筑城墙、墓室、水利工程等需要高度耐久和坚固的工事！其坚硬程度，甚至不亚于后世的水泥！
“寻常商队，绝不可能携带这种东西！”张穆之语气沉重，“魏铁山当时就断定，这支商队运输的，绝非普通商品，而是与修筑某种秘密工事相关的重型器物，甚至是……夯土的工具和材料！”
夯土工具！加固密道！
石玄曜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如果说，之前的骨签文书只是揭示了凌肃之有一条秘密的运输线路，那么魏铁山的这个发现，则将这条线路的用途指向了一个更加险恶和庞大的图谋！
他们在利用白登山道的隐蔽性，秘密运输夯土工具和加固材料，其目的，昭然若揭——他们在加固，甚至可能是在扩建一条己经存在的，或者正在修建的……秘密通道！
一条能够承载重型运输，且经过特殊加固的军事级别密道！
这条密道，通向何方？又服务于谁？
石玄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玄鸟”组织，其触手之深，图谋之大，远超他的想象！
“那名候官老卒，魏铁山，他现在何处？”石玄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此重要的目击者，必须确保他的安全。
张穆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魏铁山在向属下汇报此事后不久，便……意外坠崖身亡了。”
“什么？！”石玄曜霍然起身，一股凌厉的杀气破体而出，“意外？”
“官面上是如此定论的。”张穆之苦涩道，“但属下私下查过，魏铁山经验丰富，绝无可能在自己熟悉的地形失足。他死得……太过蹊跷。恐怕，是凌肃之的人察觉到了什么，杀人灭口！”
石玄曜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又一个无辜的生命，因为触碰到了“玄鸟”的秘密而被残忍抹去！
这更坚定了他将“玄鸟”连根拔起的决心！
“穆之，”石玄曜重新坐下，眼神变得如寒潭般深邃，“凌肃之如此处心积虑，在白登山道修建或加固密道，其护卫力量必定非同小可。你可知晓，押送这些货物的，是何等人物？”
张穆之沉吟片刻，道：“据那刀笔吏提及，以及我们后续的零星观察，每次押运，除了凌肃之的死士亲卫，似乎还有一批更为神秘的骑士参与其中。他们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行动间带有浓烈的军旅煞气，与寻常江湖草莽或商队护卫截然不同。”
“军旅煞气……”石玄曜心中一动，想起了历史上一些精锐的胡人骑兵部队。
“有人曾远远瞥见，那些神秘骑士的坐骑神骏异常，鞍鞯与中原制式不同，马上骑士的佩刀也似乎更加弯曲一些。而且，他们的纪律性极强，行进途中，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仿佛是……一支幽灵般的军队。”
“幽灵般的军队……”石玄曜喃喃自语。
他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词——“皮室军”。
虽然皮室军是契丹人的精锐部队，但其概念，那种隶属于首领、战力强悍、行动隐秘的私属武装，在北地各个部族中并非罕见。鲜卑旧贵中，若有势力庞大者，秘密豢养一支类似“皮室军”的精锐力量，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凌肃之的这条白登山道密道，其背后牵扯到的是“贺拔浑”这样的鲜卑旧贵势力，那么出现一支战力堪比“皮室军”的秘密护卫部队，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让石玄曜对这条密道的重视程度，再次拔高了一个层级。
这绝不仅仅是凌肃之个人的图谋，其背后，必然牵扯着“玄鸟”组织，甚至可能是“贺拔浑”的核心利益！
烽燧内的气氛愈发压抑，墙壁上那幅“缘边诸州图”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每一条山脉，每一条河流，都潜藏着噬人的危机。
石玄曜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骨签文书上那个反复出现的“每月十五”的标记上。
这个时间点，像一根尖锐的针，深深刺入他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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