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终于退去，青草谷迎来了劫后余生的第一个清晨。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和草木灰的烟火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泪水洗刷过的、沉甸甸的疲惫与坚韧。
鹿婆婆的树根凹穴内，油灯的光芒经过一夜的燃烧，变得微弱摇曳。阿灰静静地躺在厚实的干草铺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令人心悸的死灰色己经褪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了许多。高烧的潮红退下，体温虽然仍偏高，却不再烫得吓人。他沉沉地睡着，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覆盖着灰褐色短毛的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虚握姿态。
林晓禾趴在铺边，身上还沾着昨夜的血污和泥泞，此刻也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的脸颊枕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疲惫的阴影，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阿灰那只虚握的手腕上，仿佛在睡梦中也要确认那生命的搏动。
鹿婆婆坐在一旁，背靠着粗糙的树根，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倦意，但那双睿智的眼睛却依旧清亮。她手中捻动着那串兽牙和石子串成的念珠，目光落在林晓禾和阿灰交叠的手上，又扫过阿灰肩头净麻布包裹、边缘渗出一点点淡金色药渍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欣慰，是感激，更有一份沉甸甸的、对未来的思量。
凹穴外，青草谷的清晨开始了。气氛肃穆而压抑。昨夜战斗的痕迹触目惊心：谷口被撞坏的蕨类植物墙、泥地上大片大片干涸发黑的深色血迹、倒塌的简陋窝棚、散落的石器和断裂的骨矛……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和恐惧的余烬。
几个受伤的兽人躺在临时铺开的干草上，由草叶和其他雌性照顾着，发出压抑的呻吟。小石依偎在母亲怀里，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昨夜的惊恐，不时偷偷望向鹿婆婆的凹穴方向。长耳叔公独自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抱着他那根歪扭的木杖，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被翻开的、长着稀疏嫩苗的试验田，脸上不再是怨毒，而是一种失魂落魄的茫然和深深的疲惫。昨夜阿灰浴血搏杀的身影、林晓禾绝望中捧出的金毛圣药、鹿婆婆在油灯下力挽狂澜的决绝……一幕幕如同重锤，将他固守了一辈子的观念砸得粉碎。他沉默着，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树冠的缝隙，照亮谷地中央那片狼藉时，鹿婆婆拄着拐杖，缓缓走出了凹穴。她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佝偻，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沉淀了岁月与智慧的眼睛，缓缓扫过谷地里每一个或悲伤、或恐惧、或疲惫的族人。她的目光在长耳叔公那失魂落魄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那些受伤的战士、倒塌的屋棚、散落的武器上。
谷地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部落最年长、最睿智的长者身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依赖和无声的询问。
鹿婆婆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淡淡的血腥涌入肺腑。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磐石投入平静的深潭，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兽人的耳边：
“鬣狗族的爪子，沾了我们族人的血。”
“青草谷的屋子，塌了。”
“但青草谷的根，还没断！”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我们的人，还在！我们的田，还在！我们的希望——那能填饱肚子的粟苗，那能救命的金毛药，都还在！”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谷口那片被撞开的巨大蕨叶缺口，指向两侧陡峭的山崖：“鬣狗族被打跑了！但狼，闻着血腥味，还会回来！下一次，他们来的会更凶，更多！”
这话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兽人们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恐惧。
“躲？往哪里躲？”鹿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守着这点地，守着老规矩，等着鬣狗族再来撕碎我们吗？！”
她的话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兽人的心上，也砸在角落里长耳叔公的脊背上，让他枯瘦的身躯微微一颤。
“变！”鹿婆婆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青草谷，必须变！变得更强！变得让豺狼不敢靠近！”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那几个强壮的鹿族战士、草叶、还有几个平时沉默但眼神坚毅的兔族青年身上。
“靠一个人，挡不住群狼！靠老办法，守不住家园！”鹿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从今天起，青草谷，不再只靠巫医的草叶和战士的蛮力！”
她顿了顿，拐杖重重地点在脚下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们，要有一个‘议事会’！”
“议事会？”兽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困惑。这个词汇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
“鹿族的硬角，”鹿婆婆指向那位负责保管铁箭头和铁片、沉默寡言的鹿族老人，“你懂石头，也摸过铁片了，以后部落里做东西、修房子的事，你带着人管。”
硬角爷爷愣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兔族的草叶，”鹿婆婆的目光转向那位勤劳坚韧的中年雌性，“你心思细，管过食物，以后部落里吃的、存的、分的东西，还有照顾伤员幼崽，你带着雌性们管。”
草叶的眼睛瞬间亮了，带着激动和一丝惶恐，也用力点头。
“还有阿灰……”鹿婆婆的目光投向凹穴的方向，带着深深的期许，“等他好了，部落里防着外面的爪子，训练战士，挖陷阱，怎么打，怎么守，他带着能打的战士管！”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依旧沉睡在凹穴里的林晓禾身上，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与郑重：“还有……小禾苗。她认识能吃的草，知道怎么种粮食，认得救命的药，脑袋里装着……我们想都想不到的法子。以后部落怎么变好，怎么变强，新东西怎么用，她……也管事！”
鹿婆婆的目光重新扫过所有人，睿智而威严：“以后，部落里的大事，我们几个商量着定！不再是巫医一个人说了算，也不再是哪个战士力气大就听谁的！大家的心思，大家的力气，拧成一股绳！这，就是‘议事会’！”
她的话，如同在青草谷贫瘠的土地上投下了一颗惊雷！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集体”和“责任”的概念，如同破土的嫩芽，开始在兽人们心中萌发。虽然依旧懵懂，但一种隐约的、区别于过去浑噩度日的归属感和力量感，开始在人群中弥漫。连角落里的长耳叔公，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就在这时，林晓禾揉着眼睛，带着一脸疲惫从凹穴里走了出来。她显然听到了鹿婆婆最后的话，小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一丝无措。
“小禾苗！”草叶第一个激动地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婆婆说了！以后你也是议事会的人！管着怎么让部落变好呢！”
“对！小禾苗！你脑子灵！以后我们听你的！”一个年轻的鹿族战士也喊道。
“还有阿灰！等阿灰好了，让他带着我们练，把那些鬣狗崽子都打跑！”
兽人们七嘴八舌，看向林晓禾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和期待，与昨夜之前的排斥和恐惧判若云泥。
林晓禾看着眼前一张张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看着鹿婆婆鼓励的眼神，又回头看了看凹穴里沉睡的阿灰，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上心头。责任、压力、还有被认可的温暖，交织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青草谷如同一个从重伤中苏醒的巨人，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重建。
倒塌的窝棚被清理，新的、更坚固的半地穴式房屋在硬角爷爷的指挥下开始挖掘和加固。男人们砍伐更粗壮的木材，打磨更锋利的石器和骨器，甚至开始尝试用那几片铁片和铁箭头改造工具。女人们在草叶的组织下，更加仔细地照料着试验田里的嫩苗，收集更多的野菜，处理储存食物，照顾伤员。
而林晓禾，则投入了另一项被鹿婆婆赋予的重要任务——点亮“长明之光”。
谷地的夜晚依旧漫长而危险。黑暗不仅带来恐惧，也阻碍了劳作和防御。林晓禾记得鹿婆婆提到过，部落存着一些动物油脂，也收集过一些富含树脂的松脂块。她需要一种更稳定、更持久的光源。
凹穴的一角成了她的“实验室”。破陶罐、石臼、各种晒干的富含油脂的植物果实、松脂块、动物油脂、甚至碾碎的金毛狗脊根茎粉末（她发现这东西燃烧时有种奇异的稳定感）……各种材料堆在一起。
失败是家常便饭。油脂燃烧的黑烟呛得人流泪，松脂燃烧得太快又太猛烈，混合比例不对要么点不着，要么瞬间爆燃差点烧了她的头发。
“小禾苗姐姐，你在做会发光的石头吗？”小石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林晓禾又一次将几种材料小心翼翼地混合在一个粗糙的、用石头勉强凿出凹槽的小石碗里。
“是灯，小石。”林晓禾抹了把脸上的黑灰，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松脂，“能点亮很久很久的灯。”
她取出一根用干燥的、吸水性强的草茎搓成的灯芯，小心地埋进石碗凹槽中央那团混合了油脂、少量松脂碎末和微量金毛狗脊粉末的、半凝固的膏状物里。
然后，她用一根燃烧的小木棍，颤抖着，点燃了灯芯的顶端。
嗤……
一点极其微弱的、黄豆大小的火苗，颤巍巍地亮了起来，散发出昏黄、温暖的光芒。
林晓禾屏住呼吸，小石也瞪大了眼睛。
火苗摇曳着，挣扎着……却没有熄灭！它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比火把更柔和、更持久的光芒！虽然依旧微弱，却顽强地驱散了凹穴这一角浓重的黑暗！
成了！
林晓禾看着那一点在石碗中稳定燃烧、散发着温暖光晕的豆大灯火，疲惫的小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个如同晨曦般灿烂、充满成就感的笑容。
这微弱的光，是知识之火在兽世点燃的第一颗星。
它微弱，却足以燎原。
它照亮的不只是一个角落，更是青草谷迈向“城镇”的，第一个坚实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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