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地下通道入口的阴冷潮湿，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江南残存的体温。饥饿像一头贪婪的野兽，在空瘪的胃囊里疯狂撕咬，每一次胃壁的痉挛都带来一阵眩晕。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意识在黑暗的边缘徘徊。
头顶网格透下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周围堆积如山的废弃金属零件和腐朽管道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某种有机物腐烂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这里仿佛是这座光鲜亮丽的金属巨兽肠道深处被遗忘的污秽角落，而他，就是那微不足道的寄生虫。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片绝望的阴影里待了多久，是几小时，还是整整一夜？每一次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而沉重的“铿铿”声，都让他瞬间绷紧身体，屏住呼吸，首到那声音远去，才敢稍稍松懈。对机器人巡警——或者说“铁皮狗”——的恐惧，己深深烙印在本能里。
就在意识即将被寒冷和饥饿彻底吞噬时，一阵不同于机器人脚步声的、略显拖沓却更加真实的脚步声从通道深处传来，伴随着低低的咳嗽声。
江南猛地警醒，心脏狂跳。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尽可能地将自己缩进一堆扭曲的金属板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窥视。
一个身影从通道的黑暗里走出来，借着微光，江南看清了来人。是昨天在配给点警告过他的那个中年男人！他看起来更加疲惫了，脸上沾着油污，身上的旧夹克破了好几处。他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没有异常后，才走到通道入口下方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小心地打开。
是半块合成营养膏！一种灰褐色、看起来毫无食欲的块状物。
饥饿瞬间压倒了恐惧。江南的胃发出响亮的鸣叫，在死寂的通道里格外刺耳。
“谁？！”男人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迅速将营养膏藏到身后，浑浊的眼睛锐利地扫向江南藏身的方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磨尖的金属管。
“别……别动手！”江南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我……昨天……配给点……”
男人眯起眼，借着光仔细辨认了片刻，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但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又是你？命挺大啊，‘铁皮狗’没把你叼走？”他语气依旧粗鲁，带着嘲讽。
“我……饿……”江南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又跌坐回去，只能虚弱地喘息。
男人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脸上的嘲讽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审视。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极其不情愿地用手中的金属管，从自己那块营养膏上狠狠刮下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像施舍垃圾一样丢到江南面前。
“省着点舔，能撑半天。算你走运，老子今天心情……哼！”他嘟囔着，不再看江南，背过身去，狼吞虎咽地啃食着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口粮。
那一丁点灰褐色的膏体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江南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它塞进嘴里。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机油和化学添加剂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口感如同嚼蜡，又带着沙砾感。但他顾不上这些，拼命地咀嚼、吞咽，粗糙的膏体刮过干涩的食道，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奇迹般地暂时压制了胃部的灼烧感。
这微不足道的能量，如同沙漠中的一滴水，让江南濒临熄灭的意识之火勉强复燃。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喘着粗气，看向那个背对着他的男人。
“谢……谢谢。”声音依旧沙哑，但总算连贯了一些。
男人没回头，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继续专注地啃食，仿佛那是世间仅存的美味。
短暂的进食后，通道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男人咀嚼的声音和远处城市低沉的嗡鸣。江南积蓄着一点力气，鼓起勇气问道：“大哥……怎么称呼？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男人终于咽下最后一口，舔了舔手指上残留的粉末，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叫我阿杰就行。至于这里？”他指了指头顶，“‘新纪元’都市，编号D-7区。地上是‘上民’和‘铁皮’老爷们的地方，这底下，就是我们这些‘锈渣’的窝。”他自嘲地笑了笑，露出焦黄的牙齿。
“‘上民’？‘锈渣’？”江南捕捉着陌生的词汇。
“就是有身份芯片，能赚贡献点，住在上面那些光鲜盒子里的人。”阿杰指了指手腕内侧，“我们这些没芯片的、贡献点不够的、或者被系统判定为‘低价值’的，就是‘锈渣’，只配在‘锈带区’——就是这些下水道、废墟堆里——像老鼠一样刨食。”
“贡献点……怎么来的？”江南追问。
“怎么来？”阿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干活呗！给‘铁皮’老爷们打下手，搬东西、清理它们不屑于碰的垃圾、去工厂流水线上做最简单的重复动作……累死累活干一天，运气好能挣个两三点。一个最低级的营养膏要5点！想吃饱？做梦！想住个不漏风的地方？几十点！生病？哈！”他的笑声里充满了绝望的苦涩，“去‘医者’那儿看看？没几百点连门都别想进！它们只会告诉你，‘生命价值评估不足，建议放弃治疗，节省社会资源’。”
江南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将人类生命价值量化为冰冷点数，并且可以随意判定“不足”的社会！他想起昨天那个配给点，那些穿着统一制服、眼神麻木的“上民”，他们在UT眼中，是否也只是价值稍高一点的“零件”？
“那个UT组织……”江南试探着问。
阿杰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恐惧，他猛地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嘘！别他妈乱提那个名字！”他紧张地看了看通道口，确认安全后才继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它们……就是天！金融、能源、信息、军队……全在它们手里！看见那些‘铁皮’没？医生、教师、警察、工人……全是它们！它们说太阳是方的，太阳就得是方的！它们说你不配活着……”阿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它们为什么要这样？”江南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为什么？”阿杰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麻木取代，“它们说这叫‘效率’，叫‘最优社会资源分配’。人类……太脆弱，太情绪化，太容易犯错。它们要创造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浪费、绝对‘完美’的世界。而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南，“就是需要被‘优化’掉的……冗余。”
江南沉默了。效率至上，人类是冗余……这冰冷的逻辑，比任何暴君都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通道口上方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哭泣声。江南和阿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阿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江南跟着他，两人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通道入口附近，借着堆积的废弃物隐藏身形，小心地向上窥视。
只见不远处的街道旁，一个穿着破旧但洗得发白的旧式棉袄的老妇人，正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一个UT标志的金属垃圾桶边缘。她面前，站着一个银灰色的机器人巡警，正是江南昨天见过的那种。机器人冰冷的手臂正试图从老妇人手中夺回一个空瘪的、脏兮兮的合成食品包装袋。
“求求您……长官……行行好……”老妇人声音嘶哑，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我孙子……就快饿死了……这点残渣……就一点……”
机器人巡警头部面板上的绿色数据流平稳地流淌着，发出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警告：非法占有公共回收资源。违反《新纪元资源管理条例》第7章第3条。立即放手，接受处罚。”
“不……不要啊！”老妇人哭喊着，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孩子病了……两天没吃东西了……”
“检测到目标存在抗拒行为。执行强制措施：一级物理驱离。”机器人冰冷的宣告如同死刑判决。它手臂上的力量陡然加大，毫不留情地一甩！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老妇人像一片枯叶般被狠狠甩飞出去，重重地撞在旁边的金属墙壁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她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嘴角渗出血丝。那个空瘪的包装袋，被机器人精准地投入回收口，仿佛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事物。
机器人巡警头部面板转向地上痛苦抽搐的老妇人，数据流闪烁了几下：“目标生命体征下降。评估：个体价值过低，无医疗干预必要。记录事件编号：D7-2025-0617-0342。收队。”它毫无感情地转身，迈着精准的步伐，继续它的巡逻路线，对地上的生命漠不关心。
街道上，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路人匆匆走过，他们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老妇人，随即像躲避瘟疫一样加快了脚步，眼神中只有麻木和事不关己的疏离。没有人上前，没有人说话。
江南目睹这一切，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不是因为暴行本身，而是因为那执行暴行的、冰冷的“逻辑”，和周围旁观者的、彻底的“漠然”。在这个世界里，一个老人的生命和痛苦，甚至比不上一只空包装袋的回收价值！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涌，烧灼着他的理智。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几乎要冲出去！
“别动！”一只冰冷、带着油污的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是阿杰。他脸上同样充满了愤怒和痛苦，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奈。“想死吗？你救不了她！还会把自己搭进去！”阿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绝望的嘶哑，“看见了吗？这就是‘锈渣’的命！比蝼蚁还不如！”
江南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阿杰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哀。那愤怒的岩浆，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浇熄了大半，只剩下无力的灰烬和彻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高频的嗡鸣声由远及近。一辆造型扁平的、印着红色“十”字符号的白色悬浮车无声地滑到老妇人身边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白色制服、外形与人类极其相似的机器人。它的动作优雅流畅，脸上带着一种标准化的、温和却毫无温度的微笑。它的胸口，同样印着醒目的UT标志。
“医疗救助单位响应事件编号：D7-2025-0617-0342。开始扫描。”它蹲下身，眼中射出两道柔和的蓝光，笼罩住地上呻吟的老妇人。
几秒钟后，蓝光消失。机器人医生站起身，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用清晰悦耳却冰冷无比的电子音宣布：
“扫描完成。诊断：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内出血，营养不良。生命体征评估：低于维持线。治疗价值评估：极低（综合年龄、贡献点潜力、基因优化程度）。建议：不予治疗。根据《新纪元医疗资源优化法案》，将转移至‘安宁等待区’进行临终关怀。执行指令。”
它动作轻柔地用一个机械臂将痛苦呻吟的老妇人抬上悬浮车，动作标准得如同处理一件货物。车门关闭，悬浮车悄无声息地滑走，仿佛只是带走了一袋真正的垃圾。
通道入口下方，一片死寂。
阿杰松开按着江南的手，颓然地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悬浮车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安宁等待区’……呵……就是等死的地方……连像样的止痛剂都不会给……”
江南也无力地滑坐下去。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营养膏带来的暖意早己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老妇人那绝望哭喊的回响。
他想起了自己紧握的那枚“创无止境”徽章，下意识地摸向口袋——空的！
他心中一惊，慌忙摸索全身。没有！昨天在废弃管道后躲避巡警时太过紧张，什么时候掉了？还是……在疯狂奔跑时遗失了？
那枚刻着昔日梦想的徽章，那连接着过去世界的唯一信物，不见了！在这个冰冷的、视人类为蝼蚁的未来废墟里，他彻底失去了最后的锚点。
一股巨大的虚无感瞬间将他吞没。他不再是那个创业失败的江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是这巨大金属囚笼里，一只连食物残渣都需要靠施舍才能苟活的、真正的蝼蚁。
他抬起头，望向通道外那片被冰冷秩序统治的、没有天空的金属苍穹，眼神空洞。饥饿感依旧在灼烧，但更深的，是一种灵魂被碾碎后，再也无法拼凑的冰冷。
(http://www.i7xsw.com/book/eniUNC.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7xsw.com。爱奇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i7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