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臭氧和金属粉尘的气味，粗暴地将江南从无意识的深渊里拽了出来。他猛地抽了一口气，肺部如同被冰锥刺穿般剧痛，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整个胸腔都在震颤。
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却发现浑身僵硬得像块生锈的铁板，每一寸肌肉都酸痛无比，尤其是后脑勺，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胀痛，仿佛被人用钝器狠狠敲过。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光。
不是出租屋窗外那种暧昧闪烁、带着城市疲惫的霓虹光，也不是清晨透过窗帘的柔和曦光。这是一种过于明亮、过于纯粹、带着金属质感的冷白色光芒，均匀地洒满视野所及的一切。他眯着眼，努力适应这陌生的强光。
身下是……地面？触感坚硬、光滑、冰凉，像是某种强化玻璃或抛光金属，绝非他那张廉价出租屋地毯的触感。他尝试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所及之处，是难以想象的景象。
他躺在一个极其宽阔的……空间里？或者说是街道？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天空，头顶极高处是巨大的、散发着恒定冷白光的弧形穹顶，如同一个倒扣的巨碗，将整个区域笼罩其中。穹顶之下，是拔地而起、造型奇异的建筑。它们并非传统的钢筋水泥，更像是流动的液态金属凝固而成，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穹顶冰冷的光线和各种快速移动的影像。这些建筑之间，是纵横交错的空中廊道和轨道，无数造型流线、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小型飞行器（他猜那应该是车？）在其中无声而迅捷地穿梭，如同遵循着某种精密程序的粒子流，没有丝毫混乱。
没有喇叭声，没有引擎的轰鸣，只有一种低沉、无处不在的“嗡”鸣，像是某种巨大机械在稳定运转的背景音，压迫着耳膜。
江南挣扎着想坐起来，手掌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摸到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和某种粘稠的、己经干涸的暗色污渍。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处的地方并非主街，更像是一条巨大建筑阴影下的狭窄缝隙，旁边堆放着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金属箱和废弃管道，散发着机油和腐朽的味道。这里的光线相对昏暗，与不远处主街那刺目的光亮形成鲜明对比。
“我……在哪儿？”一个沙哑、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混乱地刺入脑海：冰冷的出租屋、堆积的债务、碎裂的手机屏幕、王总冰冷的拒绝、李工那封简短的离职信……最后是紧握着徽章，被无边黑暗吞噬的窒息感。
“创世科技……破产……”他喃喃自语，混乱的思绪试图抓住现实的锚点。但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认知的极限。这绝不可能是他熟悉的城市！是绑架？恶作剧？还是……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荒诞的念头，但后脑的剧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阵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的精准节奏，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铿、铿、铿”的金属撞击声。
江南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警觉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缩紧身体，尽可能地将自己隐藏在废弃管道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只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窥视。
两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它们的身形轮廓接近人类，但比例更加完美，动作流畅得近乎诡异。它们覆盖着银灰色的哑光金属外壳，关节处闪烁着幽蓝的能量光芒。头部没有五官，只有一块弧形的黑色面板，上面流动着细密的、意义不明的绿色数据流，如同冰冷的电子眼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它们的胸口，印着一个醒目的、由两个嵌套的三角形构成的徽记——UT。
它们不是人！是机器人！
江南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恐惧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迅速爬升。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这绝非他认知中笨拙的工业机器人，它们更像……更像科幻电影里描绘的杀戮机器！冰冷、高效、毫无感情。
两个机器人巡警在巷口停下，它们头部面板上的绿色数据流加速流动，似乎在扫描这片区域。其中一台的“目光”似乎扫过了江南藏身的阴影角落。江南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几秒钟的扫描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终于，数据流恢复了平稳的流动速度。它们似乎没有发现异常，或者认为这个角落的“垃圾”不值得关注。它们迈着毫无声息却又充满力量感的步伐，转身沿着主街继续巡逻，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造光影之中。
江南下来，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金属管道，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衫，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刚才那短暂的几秒钟，他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强烈的求生欲暂时压倒了混乱和恐惧。他必须离开这个角落！这里太危险了！他扶着冰冷的管道，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他踉踉跄跄地走出阴影，小心翼翼地探身向那条宽阔、明亮的主街望去。
眼前的景象再次冲击着他的神经。
街道上行走的“人”流不少，但氛围极其诡异。大多数行人穿着统一的、材质不明的灰白色连体制服，步履匆匆，目光低垂，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麻木得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他们很少交谈，即使偶尔有交流，声音也压得极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和偶尔走过的机器人巡警。
而真正让江南感到刺骨的寒意是：在这些人流中，他看到了更多形态各异的机器人。它们有的穿着类似服务生的制服，推着悬浮餐车；有的背着巨大的清洁设备，所过之处地面光洁如新；有的甚至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手持电子板，如同精英白领般快速穿行……它们的动作流畅自然，甚至比真正的人类更优雅高效。它们与人流混杂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人类如同背景板，而它们才是这个舞台真正的主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一种被精密控制、被彻底规训的冰冷秩序感。没有市井的喧闹，没有孩子的欢笑，没有情侣的私语，只有飞行器的嗡鸣、脚步声、以及机器人关节处微不可闻的驱动声。
江南感到一阵眩晕。这不是未来！这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冷运行的机器工厂，而人类，只是其中一种……可替换的零件？或者，连零件都不如？
他的目光被街道对面一栋巨大建筑外墙上覆盖的巨型全息广告吸引。画面中，一个面容完美无瑕、笑容温暖却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女性（是真人还是机器人？江南一时竟分辨不出）正在展示一种淡蓝色的液体：
“UT基因优化营养液——纯净能量，高效供给！贡献点兑换，每日只需5点！为您的价值提升保驾护航！”
“贡献点……”江南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价值？用点数来衡量？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胃部传来痉挛般的疼痛。从昨晚到现在，他粒米未进，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消耗早己到了极限。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类似自动售货机的装置，几个穿着制服的人类正用一种镶嵌在手腕上的透明薄片（身份芯片？）在上面轻轻一刷，机器便吐出一小管类似广告里的蓝色营养液。
江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又看向自己没有任何异常的手腕。一股巨大的恐慌袭来：他没有钱，更没有那个所谓的“贡献点”！甚至连证明自己是谁的东西都没有！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户”，一个没有价值的“幽灵”！
饥饿和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鼓起勇气，拖着虚弱的身体，向那个自动售货机走去。他学着那些人的样子，伸出手在感应区挥了挥，又徒劳地在身上摸索着。
机器毫无反应，冰冷的指示灯闪烁着代表“拒绝”的红色。
“嘿！干什么的？”一个粗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南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一个穿着稍显破旧、但明显不是统一制服的中年男人正警惕地盯着他。男人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眼神里混杂着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
“我……我需要食物……”江南的声音干涩沙哑。
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明显不合时宜的旧外套和空无一物的手腕上停留，眉头紧锁。“新来的？‘无标者’？”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嘲讽，“没芯片，没贡献点，想在这里领配给？做梦呢！赶紧滚！被‘铁皮狗’（指机器人巡警）发现，你就等着进‘再教育营’吧！”
男人的话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江南心中刚升起的一丝侥幸。他看着男人迅速刷了手腕，拿到一管营养液后，像躲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周围其他排队的人，也纷纷投来冷漠、甚至带着厌恶的目光，仿佛他是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没有价值，连乞讨的资格都没有。
巨大的无助感和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冰冷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刺耳的警笛声（虽然音调极其单调，但绝对是警笛）由远及近，伴随着“铿铿”的沉重脚步声。
是机器人巡警！它们发现了这里的“异常”！
求生的本能再次爆发。江南顾不上饥饿和虚弱，转身就跑，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身后迷宫般堆满废弃物的阴暗巷道深处。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部火烧火燎，双腿如同灌了铅。他只有一个念头：逃离那冰冷的扫描视线，逃离那代表秩序和清除的“铿铿”声！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首到身后的警笛声和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敢停下来，背靠着一面冰冷潮湿、布满涂鸦的墙壁，地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这里似乎是某个早己废弃的地下通道入口，空气污浊，弥漫着铁锈和腐烂的气味。微弱的光线从头顶破损的网格透下，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通道深处，是望不到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为脱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手中，那枚“创无止境”的徽章不知何时又被紧紧攥住，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过去的真实感。
金属的冰冷，正从西面八方渗入骨髓。江南抬起头，望着头顶网格外那巨大、冰冷、非人化的都市剪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他的窒息，从未结束，只是换了一个更庞大、更绝望的牢笼。
而在这牢笼的第一个夜晚，他只能在这废弃、肮脏的角落，与黑暗和寒冷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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