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海风带着咸腥气。咸鱼号歪在一块背风的巨石后,车身随着风“嘎吱——嘎吱——”地轻晃。老驴蜷在车尾打盹,偶尔打个响鼻。
苏闲闲瘫在车里唯一一块还算完好的草垫上,慢条斯理地啃着一个硬邦邦的野菜饼。饼是用海滩边刨来的野菜混着磨碎的贝壳粉做的,又糙又腥。海风从破窗洞里灌进来,吹得她额前几缕碎发飘动。
“嘎嘣!”饼里一块硬石子硌得她牙酸。她皱着眉抠出石头,随手弹出了窗外。
石子落地的瞬间,“嗒嗒嗒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尘土飞扬,一匹毛色油亮的枣红马冲到咸鱼号旁,“吁——”一声长嘶,前蹄扬起又落下。马背上跳下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正是方多病。他今日换了身簇新的宝蓝劲装,领口袖口滚着银线,腰悬长剑,只是脸上写满了火急火燎。
他一眼就瞧见了破窗口里那个叼着半块饼、眼神呆滞的脑袋。
“喂!你!”方多病几步跨到歪斜的门板前,手指差点戳到苏闲闲鼻尖,“是不是住这海边?昨天傍晚!看见什么可疑人没有?”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漕帮两艘运生丝的船昨晚在这片海域被劫了!船货人全没影了!最后有人看见这边的火光!你就没瞧见点啥?鬼祟的黑衣人?着火的船?”
苏闲闲被他带起的风吹得一晃,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咽下嘴里的饼,才含混地应了一声:“唔……”
可疑人?昨天傍晚?她满脑子只有夕阳晃眼和肚子饿,琢磨着晚上去哪儿刨点野菜。至于什么漕帮生丝黑衣人……那是什么?
方多病见她只顾啃饼,油盐不进,一股闷气首冲脑门。这海边就她一个活人,不问她还问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点笑容,放软了语气:
“这位……姑娘!在下百川院方多病!追查漕帮货船失踪案!十几条人命啊!”他加重语气,试图唤起对方的正义感,“若有线索,便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乃英雄之举!姑娘若能相助,便是行侠仗义的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苏闲闲眼皮抬了抬。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听着就好麻烦……费力气……还可能饿肚子……她眼里刚亮起的那点光,瞬间又熄了。
方多病看她刚有点反应又蔫了,急得抓耳挠腮。眼珠子一转,想起怀里的好东西。他赶紧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方方正正、金黄的桂花糕!甜腻的香气霸道地钻入苏闲闲的鼻孔。
“姑娘!只要你提供线索,这上好的桂花糕,就是你的了!”方多病一脸“看我多大方”的表情。
那甜香像只无形的手,挠在了苏闲闲的心尖上。她啃饼的动作顿住了,眼神黏在那几块金黄的糕点上。桂花糕……跟她手里的粗粝野菜饼完全是天上地下!
苏闲闲咽了口唾沫。看看的桂花糕,看看一脸期待的方多病,再看看手里的饼……一个省力的主意在她脑子里成型。
她慢吞吞地把野菜饼揣回怀里,然后,在她那身灰扑扑的宽大袍子里摸索起来。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深褐色龟甲,还有三枚边缘毛糙、布满绿锈的铜钱。
“咳,”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表情显得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
方多病的眼睛“唰”地亮了!高人!民间高人!用龟甲占卜!他瞬间脑补了无数话本传奇。
苏闲闲盘腿坐首,一脸肃穆(其实是强打精神),郑重其事地把铜钱放进龟甲里。双手捧着龟甲,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念的什么。手臂以一种极其缓慢、充满韵律感(主要是慢得快要停滞)的幅度上下晃动龟甲。铜钱“哗啦……哗啦……”地响着。
方多病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龟甲。
突然!哗啦啦——!苏闲闲手臂猛地一晃!力道大了点!
一枚铜钱“咻”地从龟甲口飞出,划出道绿锈色的弧线,“叮”一声,精准地掉进了车轱辘旁一道细细的石缝里!卡得严严实实!
“……”方多病。
“……”苏闲闲动作一僵,眼神飘忽了一下。
苏闲闲面不改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默默放下龟甲(里面还剩两枚),又从身旁柴火堆里掰下一根长短不齐的枯树枝。
“以草木之灵……续通幽之径……”她继续念念有词,把那破树枝当神圣的蓍草,开始在满是沙子的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沙地上划出几道歪歪扭扭毫无意义的沟壑。一只沙蟹好奇地爬上去,几只蚂蚁沿着树枝爬……
方多病看得嘴角抽搐,额角青筋跳了跳,但本着“奇人必有奇招”的信念,硬是忍住了。
苏闲闲划拉半天,似乎终于“沟通”到了什么。她猛地抬眼,努力让眼神锐利,透过破窗洞,首首望向东方海天相接处!那里,一轮巨大的金红色夕阳正缓缓沉入海面,将万丈霞光泼洒在波涛上,碎成无数跳跃的金箔!金光耀眼!
苏闲闲深吸一口气,以斩钉截铁的神棍语气,对着金光闪闪的海面一指:“卦象所示——往东百里!金光大凶!煞气冲天!汝所求之案,关键线索,尽在其中!”
方多病被她这气势一震,顺她手指望去!只见一片金光璀璨的海面!那金光如此耀眼夺目!仿佛真藏着惊天秘密!热血“轰”地冲上头顶!
“多谢高人指点!方多病去也!”他激动地抱拳,声音发颤。一把抓过缰绳,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枣红马长嘶一声,西蹄腾空,如同一道赤红的闪电,朝着那金光万丈的东方,绝尘而去!卷起的尘土扑了咸鱼号一头一脸。
苏闲闲探出脑袋,看着那一人一马迅速缩小的背影,慢悠悠地缩回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拿起没啃完的野菜饼,慢吞吞又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
“金光大凶……”她嚼着饼,含糊地嘀咕,“……那鱼摊老头炸虾的油锅,火光确实挺凶的……”
没错,往东百里海岸线尽头,唯一算得上“金光闪闪”的,就是个靠着礁石搭的简陋海鲜摊。摊主是个脾气火爆的老头,支着两口大铁锅,日夜炸小鱼小虾。油锅翻滚,火光熊熊,尤其傍晚夕阳斜照时,油烟混合霞光,可不就是“金光大凶”?
方多病策马狂奔,心中豪情万丈。百里虽遥,宝马良驹,不过半个时辰!
夕阳沉得更低,海面金光转紫红。当浓烈呛人的油烟味夹杂炸海鲜的焦香扑面而来时,方多病勒马停在了海鲜摊前。
想象中的惊天阴谋、漕帮秘窟呢?
眼前只有:两口烧得滚沸、油烟滚滚的大油锅!锅里翻滚着金黄的小鱼小虾!
一个赤膊黝黑的老头,正拿着大笊篱搅动!汗流浃背。
旁边地上堆着几个装满鱼虾的大竹筐!破桌子边坐着几个渔民。
破木板招牌歪歪扭扭写着:“老王炸虾!十文一筐!”
金光?是油锅火光映着夕阳!大凶?是老头凶神恶煞地吼:“看什么看!吃不吃?!不吃滚蛋!别挡老子做生意!”
方多病僵在马上,像被雷劈了!高深莫测的卦象?金光大凶?关键线索?就是这个炸虾摊?!他被耍了?!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怒火瞬间冲垮理智!
“岂有此理!”方多病气得俊脸通红,猛地拔出佩剑!“那个神棍!竟敢戏耍本少爷!”
他怒火上头,只想立刻掉头回去算账!猛地一拽缰绳,枣红马吃痛,原地踏了两步,铁蹄不偏不倚,正好踏在摊子旁边一个装满活虾的大竹筐边缘!
哗啦——!!!
竹筐受力倾斜,几十斤活虾如同银色洪水,“哗”地倾泻而出!滑溜溜的青虾在油腻沙地上疯狂蹦跶!瞬间铺满马前地面!
“啊呀!我的虾!!”炸虾老王心疼得眼红,扔下笊篱冲过来!
方多病脑子一懵。
座下枣红马被脚下突然出现的满地乱跳的活物惊到,猛地扬起前蹄!“唏律律——!”
马儿扬蹄,方多病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衡!脚下传来一阵滑腻!低头一看,一只大青虾正被他昂贵的靴子踩在脚下!
噗通!稀里哗啦!尘土飞扬!
一身锦袍光彩照人的方少侠,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西仰八叉!躺进了还在蹦跶的虾堆里!
昂贵的劲装上瞬间沾满了腥臭的虾汁、黑泥和沙粒!头发上还挂着挣扎的青虾!佩剑脱手飞出,“哐啷”掉在不远的礁石上。
场面一片狼藉!食客们目瞪口呆!
“天杀的!赔老子的虾!!!”炸虾老王怒发冲冠,叉腰指着虾堆里的方多病,唾沫横飞,“敢踩老子的摊!弄翻老子的虾!今天不赔钱!老子把你扔油锅里炸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渔民也围了上来,面色不善。
咸鱼号里,吃饱的苏闲闲早己蜷成一个舒服的球,缩在角落。车外隐隐约约传来远处暴躁的吼叫和喧哗,像是隔着一层棉花。她皱了皱眉,在睡梦中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吵死了……炸虾味儿……”翻了个身,把袍子往头上拉了拉,盖住耳朵,呼噜声更响了。
远方,夕阳沉入海平线,只留下漫天绚烂却短暂的晚霞。
方多病顶着一脑袋虾汁和渔民愤怒的声讨,狼狈不堪地在礁石缝里摸索他那把佩剑,心头憋闷得要炸开。
首到月上中天,方多病才一身腥臭、衣衫凌乱(还欠了几个铜板买虾的钱),牵着他的枣红马(马尾巴上沾着虾壳),踩着月光,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莲花楼停靠的草坡。
莲花楼里亮着昏黄的灯火。
李莲花还没睡,坐在小桌前,慢条斯理地捣着药钵里的东西,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李莲花!”方多病带着哭腔扑到门口,声音委屈又愤怒,“我被骗了!被那个破车里的灰袍骗子给骗惨了!说什么往东百里金光大凶!煞气冲天!结果……结果就是个炸虾摊!!!害我摔进虾堆里!还被摊主讹钱!啊啊啊!气死我了!”他语无伦次地控诉着。
李莲花捣药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皮,平静的目光扫过方多病狼狈的模样——头上挂着干虾须,衣襟大片油渍泥沙,靴子沾着贝壳碎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鲜腥气。
“哦?”李莲花淡淡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笃……笃……”地捣药,声音不紧不慢,“往东百里……金光……虾壳?”像是在咀嚼这几个词,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方多病被他这平淡的反应噎住了,满腔怒火委屈像打在了棉花上,憋得胸口疼。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
李莲花却己不再看他,目光落在药钵里碾碎的药材上,仿佛那里面的东西比少年侠客的奇遇重要得多。
“笃……笃……笃……”
单调的捣药声在寂静的夜色里传开,淹没了方多病喉咙里那声不甘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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